> “什么?”我站起,“回去?我这是回乡,还要回去哪里?”
“其实,夫人,在送谴您的文书中确实是‘省亲’。既题为‘省亲’,那么必是大内亲眷。圣上在您离开的当日下诏赐封您‘国夫人’,夫人没有注意到车队前端仪仗中的赤地玄纹孔雀旗?省亲事项是按照皇妃的规格部署的。而下传文书先期已传至沿途各大州府,永州必然包括在内。”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我站起来,“我都没有接旨……‘国夫人’?”
“是的。是‘燕国夫人’。旨意在臣这里,夫人如果定要接旨可,可以接一下。”
“我的天!”我想起途中的那些来往的消息,他居然只字未提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万万没有想到“夫人”——这么个普通的称号——也会暗藏玄机,“圣上是去了纥垆吗?”
邓国全有些意外地,“照日程是在我们出发之后十日,夫人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我坐回椅上,半身靠在一侧的扶手上,尽量整理着凌乱的思绪。
“夫人,”邓国全抱拳道:“容臣一言,您真的以为您永远离开京都了吗?”
我一手撑着额头,抬眼看着他。
“沿途各州府礼数周全的迎送,难道您都没有感到一点端倪?臣真的很惊讶您会这么意外。”
我放下了手臂,别过脸去,“我真的很迟钝。”
“不是您迟钝,是因为习惯。无论如何,多年太子妃的生活不会在您的言行思维中不留下痕迹。”他停了停,微微低下头去,“其实臣的心中有一个长久以来的隐秘……多年前,臣随着一支被调入京的军队第一次见识了天下极致的繁华。您可能无法体会京都对于一个常年戍守边疆的年轻士兵意味着什么。适应了白雪一片的单纯视觉一下子就被汹涌而来五光十色充塞满了。我慌了,又迷茫。最初幸运的感觉变得脆弱无比。我常常一人留连于京都街头,喝酒,然后蜷缩于冷清的一角。我知道自己这样下去就要完了……于是那次,我们被派负责保障先孝勤皇后寿诞大典的安全,我决定这是最后的一次,大典之后就请辞回兖州乡下种田。然而就在那一天,我的决定被完全改变……我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仰望着朝阳门,太子妃代表皇后站在那儿,接受京都成千上万官员和百姓的朝贺。那情景注定要成为我永恒的记忆。当年的太子妃,就是您,穿着皇后的大红朝服,扮演皇后的角色。您当时那么年轻,甚至还有一点少女的稚气,但您自信而沉着地表达着对于天下众生的关怀和祝福,声音清亮直入每个人的心田,殷红的礼服在风中犹如旌旗。我被一种久违的激情冲击着,好象只有第一次面对北国百里雪川时才有的动心体验在那一刻复苏了。我重新感受到作为一个保卫帝国江山的战士的荣耀。京都,我是她的守护人。我遥想多年以后,美丽的太子妃真正成为京都乃至震旦的女主人……您还记得臣说过,能护送您是臣的荣幸吗?其实这句话在我的心里已存了九年——您难道对京都真的就没有一点怀念了吗?”
*
永州的雨季如期而来,我闻到了少女时代熟悉的味道。那缠绵的细雨几乎是我所有浪漫情愫的来源。我在自己的家里像个客人一样地住着,我宁愿暂时这样。无论听到什么、遇到什么,我爱永州,我维护对它的依赖。
我走向父母亲所居的院子,两个宫中的侍女跟在我后面。走进房间,母亲正坐在窗前的书案面前描一幅画,父亲则背着手站在她的身后倾身看着。
一窗的细雨濛濛。
母亲手中的笔掉在案上。她站起来,看了看父亲,又回过头来,好象面对一个突然闯入家里来的不速之客。
“大人!母亲!”我在门口跪下。
母亲显出慌张,欲趋身向前,而父亲拉住了她。
“请你们受女儿一拜。”我叩首三拜,仰望着母亲的眼睛,它们已经湿润了。
父亲走近了两步,嘴动了动,伸出的手臂停在半空。母亲的衣袖掩上了嘴。
父亲的表情愈渐复杂,眉头皱紧了,拂袖喟然:“家门不幸!”
我跌坐在地上,头脑中一片空白。突然母亲冲过来,蹲下紧紧搂住了我,“我不管了!”她喊道,“她始终是我的女儿……”
我抱住了十年来幻想无数次的最坚强的依靠,痛哭一场。
正文 第十五章
我意识到自己一切的哀愁都源于那个声称给我幸福的人。他习惯以自己的意愿作为行事的原则,他常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这都是为了你好”,我有时也会茫然地接受。他总是先把我面对的情况弄糟,然后再来给我一个没有选择下的退路。
父母亲显然知道我在京都的境遇,但我想只是片面的。我要开口向他们吐露心迹也十分艰难,毕竟我们有了十年的阻隔。我把他们当作从前的父母,他们也可以把我当作十年前的瑽瑢,可这都于现实无益。母亲会在对我的凝视中最终黯然而泣,但她总是拒绝我倾诉的欲望,她说不想再伤心了。
“少夫人在的时候就和夫人一起收拾这园子,有好几年了。当初下的种子现在都年年开花。”小桃带着我向花园走去。
“其实我真的很高兴还能见到你。”
小桃一笑,“是少夫人做媒,让我嫁了个好人,还留在府里。她待我真像妹妹一样。”
“文菲姐姐……走时说了什么吗?”
小桃望了望远处,“她……病来得很急很重,谁也没有料到会有那么快的变故。还有睿祺,他还那么小。我丈夫带他回了趟少夫人的家乡,昨晚刚刚回来。”她停了步子,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对我说:“走之前的那夜,我陪了她一宿,她一直醒着,含含糊糊的说了许多。她说她看见您了,您坐在种着牡丹的院子里,也在生病。有声音问她要不要您和她同行,她说不要。她只想一个人回到山花烂漫的家乡,化做每年的春风吹过那里。”
“她的愿望一定实现了。”我说:“在那段时期我也常常想起她,没想到得到她确切的消息竟是噩耗。后来哥哥来了……”
“少爷去了京都?还找到您?”小桃打断我的话问道。
“是啊。”
“后来去了哪儿?”
“他说要继续漫游,走遍天下山川河泽。”
小桃的神情沉静下来,“他果然还是要这样啊。”
“怎么了?我总觉得他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
“这本不是我该说的。您,让我再称呼您一声‘小姐’,您要理解少爷。他一直在为你承担,为你填补留在父母心中的失落和伤痛,但他真的是力不从心了。他面对老爷夫人因你而来种种情绪却无能为力,我见过他深夜写过的字纸上留下的泪迹。他永远不是你,永远无法占满的你缺席的位置。他,只是想走走。”
小桃转过脸去,快走两步带路在前,再没说话。
*
在那个时候,母亲平日里给我的感觉已带上了一层淡泊。她静静地种花、养花、画花,眉宇之间似乎不带一点其它的想念。或许,她的内心盛满了各种思虑,只有在沉静中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而我的出现将她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平静打破了。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摇摇晃晃双手拎了一筒水过来,喊着:“奶奶——水来了。”
“是睿祺吗?”我弯腰对着他,“你认得我吗?我是你姑姑。你今年多大了?”
睿祺站在母亲身前,并不胆怯地看着我。
“去,”母亲一边浇着花一边说:“这是你姑姑,给姑姑看看去。”
睿祺紧紧地抿着嘴,脚步稳稳地走到我身前。我蹲下来把他揽在怀里,他看看我,眉头皱了皱,“姑姑,你身上的味道真香。”
我没想到他第一句话会说这个,意外地笑着说:“是吗?”
睿祺也笑了,露出一排圆白的小牙齿。
我站起来搀起他的小手,“姑姑有些礼物要送给你,你想要吗?”
睿祺看着一桌的玩意儿显出一点儿局促,双手攥着拳拘谨在放在身体两侧。我挑了一个精致的银哨子,“拿着……喜欢吗?”
睿祺接过去,放在眼前琢磨着上面精美的花纹,“真好看。”
“这些都是你的了。姑姑来的时候还不知道有你,所以没有特别给你准备礼物,这些小玩意儿姑姑很喜欢,现在就都送给你。”
他又看看眼前零零总总的东西,拿了一个起来,“这是什么?”
“这是九连环。你没有玩过吗?”
“没有。”他爽快地答道。
“没关系,姑姑教你玩。这里的东西姑姑都会教给你玩。”
他笑了笑,放下了九连环,继续琢磨那只哨子。
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他额前的刘海,“你长得很像你妈妈,笑起来漂亮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