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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再见面,便是她已为人妻,肚子里怀了孩子,还死了“丈夫”,山下重明主动担负起了她的私家医生。他主习内科,但博览所长,其实外科妇科更甚至儿科,他也能一手举重若轻,身为东京医科大最优异的毕业生,更是大江老师的得意弟子,陈芃儿向来对山下重明是非常尊敬和信任的。
特别是,在她生襄夏那样命悬一丝的时刻,是他一直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一遍遍的在她耳边,对她道:“芃小姐,大江老师也怀孕了,她写信给我,说等你生下孩子,等孩子长大一点,要我们带上孩子回日本去看她,她会煮最好的茶和最美味的梅子饭来招待我们,芃小姐,你听见了吗?”
便是这样的山下重明,这样的山下君,为什么偏偏在此刻,出现在这里?
出现在她与绑匪交易的场地?
山下重明面色平常,并不被她的全身心震惊所影响,在她一脸狐疑的注视下,走到她面前丈余远的地方,站住了。
“芃小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请说。”
“我知道陈英奇先生是你的弟弟,他打架打破了头,是我为他缝的针。缝针的时候,芃小姐做为我的助手,就在我的身边。芃小姐虽然中途缀学,却毕竟是大江老师的学生,即便已经在身怀六甲的情况下,即便病患就是自己的亲生手足,即便当时英奇先生情绪非常激动,但是您的勇气和镇定还是深深打动了我。我那个时候就对自己说,这就是我一直钟情的女人,即便她已经嫁了别人,死了丈夫,生了孩子,即便她可能爱的是别的男人,可我依旧全身心的渴望她,渴望往后自己的人生,能有她一直在身边。就像那个缝针的小手术,我希望每时每刻,我的身边都能站着你。”
陈芃儿仰起头,淡淡笑笑:“山下君,你的问题是什么?”
“我的问题是,”山下重明抿了一下嘴唇,这一点点的小动作还是多少暴露了些他内心的紧张,虽然他衣冠楚楚,虽然他面目英俊,虽然他依旧优雅而礼貌,刻此时此刻,仍旧还是像一个战战兢兢捧了鲜花,去向心爱的姑娘求爱的,情窦初开的少年。
“我知道芃小姐与英奇先生的手足情意,我也有兄弟姐妹,芃小姐现在的心情我可以感同身受。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芃小姐能愿意和我在一起,那么,我将对您保证,英奇先生一定会安然无恙,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我们两个,我和你,我们结婚,包括您的儿子韩襄夏,我会努力做一个最好的父亲,即便你以后决定不再生育孩子也没关系。我会做一个好父亲,也会做一个好丈夫,我们回去日本,我将说服父亲,自己将不会再为军方效力。我们就做一对最普通不过的夫妻,带着襄夏,去京都,开一个医馆,过最安稳也最幸福的日子。这是我毕生的理想。”
他一口气大声说完,每一个字都字正腔圆,堪比最正经的官话,没有丝毫的口音,也没有丝毫的停滞。
声线朗朗,甚至在这片残垣断壁处带起了隐隐的回声,专心啃着青苔的骡马弯起脖子打了个响鼻,甩了甩尾巴,赶车人坐在车头依旧纹丝不动,手里的水烟袋咕噜咕噜,响的异常和缓而富有节奏。
陈芃儿低下头去,但她很快又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山下君,你参军了?”
山下重明点点头:“是,我的家族是行伍世家,我的父亲和和祖父都是军人,我在毕业前一年就已经参军了。但我是军医,毕业后我本应接受调遣去满洲,但是,但是我心里顾念芃小姐,所以暂时告假,来到了上海。”
陈芃儿冷不丁问道:“英奇在你们手里?”
她眼睁睁瞧着山下重明的眉毛生生一跳,却依旧一副十足真诚的模样,目视着她,点点头:“是的。”
四周顿时静了一静。
陈芃儿突然笑起来:“山下君的意思我明白了,今天我把我身后这五十万现银双手奉上,然后我再答应与山下君缔结百年之好,那英奇才能平安无恙,我也能全身而退。否则,”
她头一歪,骤然的咬牙切齿:“否则会怎么样?”
第八十章狼子野心
第八十章狼子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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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头一歪,骤然的咬牙切齿:“否则会怎么样?”
山下重明摇摇头:“没有否则。”
他上前一步,声线拉低,似乎想去握她瑟瑟发抖的手,却依旧站的像棵青松一样。轻声道:“芃小姐,你必须答应我。”
“为什么?”
“因为你只能这样选择。”
“否则,不光英奇先生命运堪忧,连你也会被沦落为人质,我知道你心里爱的那个男人,叫陆子清是吗?”
陈芃儿又是一阵笑,但笑着笑着,却渐渐沉下了脸:“山下君,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会以这样一副模样碰面。”
山下重明苦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芃小姐,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我们的命运就已经是既定好的。芃小姐心里也许在怨恨我,埋怨我,可是,我有我的职责所在。而现在,我愿意放弃我的天职和家门的荣誉,在换得芃小姐的一个首肯。你现在也许因为惊讶而非常气愤,可是芃儿……”
似乎因为骤然改了称呼而有些不适应,他顿了顿,诚恳的问道:“我知道在汉语中,亲近的人之间可以不用敬语,而可以直呼其名。芃小姐,我可以称呼你为:‘芃儿’吗?”
陈芃儿冷冷道:“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山下君悉听尊便。”
他点点头,竟十分欣慰的长出一口气:“我一直想唤你芃儿,就像你身边的,那些男人……”
在那个决定生死的一夜,那个在她面前双膝跪地,攥着她的手,哭着求她一定要活下来的男人;那个一直守候在门外,为她输血输到面无血色,在她昏迷时偷偷亲吻她头发的男人。
他们都爱她,就像他也爱她一样。
他本来全无胜算,在他们面前,他就像一个可笑的外来者,被远远屏蔽在圈子之外。可是,命运就是这样诡异而奇妙,恍惚有一只手,将他再一次推到她面前。
“我小时候在满洲生活过五年……”
他突然说起了往事:“我父亲一直对我说,满洲是个好地方,那里有无数的煤矿铁矿和粮食,那里的土地是黑色的,像是蕴藏了无数能量,任何种子播种进去,都能长出最好最多的果实。我们在黑龙江以北的日本移民,每亩粮食的产量,轻轻松松就可以胜过在本土的五成。”
“这是一块祥瑞富饶之地,四季分明,风调雨顺,几千万的人口,无数的劳动力,而这,才只是这个国家的偏隅一角。”
陈芃儿紧紧攥着拳头,神情冷漠。
山下重明并不在意她的反应,继续道:“可这个国家的现状你也看到了,连年战乱,军阀四处割据,各自为政,当权者朝令夕改,上位者只顾着层层盘剥民脂民膏,再这样下去,这个国家就会这么毁掉在自己手里!”
“而我们来到这里,正是要将这个陷入无可救药的境地中的国家给解救出来,把它从那些愚蠢而可耻的腐败者手中解救出来。”
陈芃儿淡漠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沉沉的心痛:“山下君,原谅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和那些占领了我们旅顺大连,烧伤抢掠,杀死我们两万五千中国人的侩子手,原来都是一丘之貉。这一副侵略者的慈悲嘴脸,生在你身上,实在是叫我——”
她双目通红,凶狠的道,“更恶心了!”
山下重明摇摇头:“我知道芃小姐作为一个中国人,自然不愿意听到这样的一家之言。你们中国有句古话’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当中是非曲直,自然待时间和政治的车轮碾压过后,让我们的后人以拾牙慧。可是,历史向来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当初所谓的‘暴行’,在后人的史书上许会变作歌功颂德,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符合当时当权者的利益。可是,芃小姐,我今天之所以会站在你面前,并不是要跟你诉说我们的理想和荣誉,而相反的,我决定,为了你,当一个逃兵。”
四周很安静,赶车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收起了水烟袋,只有那头膀大腰圆的傻骡子,估计是脖颈所够范围内可啃的苔藓都已经被它啃光了,正在不满的不停摔着尾巴,咻咻喷着鼻息。
女人突然笑起来,好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这一笑居然明媚的叫人睁不开眼睛:“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