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渭料定那个空位是留给柏啸青的,就来到旁边不远的位置,塞给那桌人两锭银子,把他们打发了後,又叫了桌酒菜,借口怕见人影,让小二弄了两幅屏风挡住。
两杯酒刚下肚,就听外面人声鼎沸,元渭放下酒杯,咬著牙转身,从屏风的缝隙处往外看。
柏啸青身著便装,带了两名兵士,就坐在西北角靠窗的位置上饮酒。
他的桌上摆放著几道小菜,一大坛桂花酒,比元渭想象中要简朴得多。
***********************
他的脸微微朝窗口处斜侧。每一分棱角,每一寸轮廓,都是元渭记忆中的模样,英俊温润中,带著些忧郁沧桑。
该死!他六年前投靠敌国,不就是为了追求荣华富贵?不是应该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不是应该招摇过市意气扬扬?!
元渭一面恨他,握著酒杯的手,一面有些发抖。
柏啸青喝了几口酒,微微皱起眉头。战场上历练出的敏锐直觉,令他感觉到一对眼睛在看他,以某种阴鸷不善的目光。
这些年,想要刺杀他的天朝人不在少数。而他,身负使命重任,还没到引颈就戮的时候。
柏啸青站起身,一步步朝不远处,那个用屏风挡住的位置走去。
阮娃坐在旁边的靠椅上,从屏风的缝隙处,看到柏啸青的身影逐渐放大,额头上慢慢渗出层细密冷汗。
柏啸青拔出腰间佩剑,朝那扇绘了孔雀栖松图的翠绿屏风一剑斩去,屏风顿时从中间斜斜断成两截。
元渭端著酒杯,和柏啸青两两相望。
柏啸青眼神凌厉地看了看元渭後,目光扫过坐在旁边的阮娃:“中秋佳节,出来饮酒赏月就是图个热闹,若要清静,不如回家,遮遮掩掩的做什麽?”
说完,他仍然回到原来的位置,没事一样接著饮酒,不时望望窗外高悬明月。
元渭松了口气,阮娃心头却蓦然大震。
柏啸青这样做,到底是什麽意思?柏啸青就算认不出元渭,却绝无可能,没认出自己。
以自己内侍的身份,会陪伴何人出宫,稍微用下心思,猜也猜得出。难道这不是个再度立功,在金摩帝面前邀功请赏的机会?
还是……
元渭起身离桌,拉了阮娃,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中走下酒楼。
柏啸青再没有看他们。
“他果然认不出我来了……这些年,我可是日里夜里,无时无刻不在想他。”走到酒楼外,人潮涌动处,元渭站定脚步,仰头望向黛蓝天空。
语调痛恨苍凉里,又有隐隐感伤。
见过柏啸青,元渭无心再逛,於是和阮娃一起越过灯如昼的繁华闹市,回到驿馆,草草梳洗後便睡下。
驿馆的金摩老汉还笑话了他们一通,说是年轻轻的却不禁逛。
驿馆的房间是两人一间,桌上燃一盏灯光如豆的油灯,两个铺位面对面摆放。
元渭见过柏啸青,睡下後只觉神思浮躁,乱梦翩迭。
白玉盘般的月亮自西窗处,慢慢驶过夜空,映出满室清辉。
元渭於半梦半醒间,不停的翻身。
阮娃在元渭的对床,小心翼翼地平躺著,睡不著,也不敢睡。
月光下,他看到元渭的脸在睡梦中渐渐潮红,穿著白缎子亵裤的修长双腿间,鼓起了一个小丘陵。
那是少年初醒的欲望……阮娃,从未曾经历过的欲望。
虽说眼下,他在元渭身旁还算得宠,却也仅仅是一个蒙主上青眼多些的奴婢罢了。他失去的太多太多,他不想一辈子都仅仅是这种程度。
他想堂堂正正立於庙堂之上,甚至掌握别人的命运……就如同,从前别人掌握他的一样。
他对元渭而言,一定要在某方面是特别的,任何人无法取代的。
阮娃心跳如鼓。他悄悄的翻身坐起,趿著鞋,走到元渭的床边,用灵巧而柔软的手指除下少年的亵裤……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全都筋疲力尽地瘫软在床上,神志不清。
阮娃只模模糊糊记得,到了最後的时候,元渭的动作变得缠绵而轻柔,嘴里的话,也只剩翻来覆去那一句──
“潜芝,朕的潜芝……”
t
**********************
白玉盘般的月驶过中天,渐渐往东沈没。
每年中秋之夜,柏啸青都要来这杏花楼上,对月饮酒。
他自幼颠簸流离,卑微艰辛。生命中感觉到过幸福的时光,只有陪在娘娘和元渭身边的八年,以及在边关的两年。
那十年间的每一个中秋,即使是在军营里,娘娘和元渭都没有忘记他,总记得捎给他一些应节的东西。
明明知道应该是君臣、主仆的关系,心底却还是浓浓滋生出了亲人般的温暖。
纵使不顾一切,也想要抓住的温暖。哪怕这温暖背後,隐藏著毒刺,同样似飞蛾扑火。
来到金摩的六年里,每年的中秋夜,进了这杏花楼,柏啸青才能彻底放松平静,暂时将胸中的一切纷扰纠缠抛至脑後。
没想到的是,今年的中秋夜,他遇到了意料外的人。
当年总黏著自己的二殿下,已经长得这麽高,渐渐有男人模样了,只是一双眼睛,还没变呢。
阮娃看起来,过得还不错的样子……自己应该可以放心了。
想到元渭望向自己,阴鸷不善的目光,心底隐隐作痛。不过……也不能怪他。
只是,元渭为何会在这里?皇帝亲身到敌国来,不是太冒险了吗?凌逐流和简丛,为何预先没跟他提起?
不由忧心忡忡。
柏啸青微微仰起脖颈,将瓷盏内的桂花酒饮尽,站起身,不发一言地离开了杏花楼。
街道之上,依然人如潮,灯如昼。
柏啸青带著两名兵士,在人潮中逆流而行,朝自己的府邸方向走去。
“将军,今天难得中秋夜,不四处再逛逛吗?”
开口的兵士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脸盘和眼睛都圆圆的,更显得满脸稚气。
柏啸青看看他,笑了笑。
这孩子名叫小离,是柏啸青五年前,巡察时遇到的金摩乞儿,当时正在和一条饿狗争半个肉包子。也许是同命相怜,就把他收了,编入军籍,一直带在身边。
过几年,等小离再大些,就找个机会和借口,让他脱了军籍,做个老百姓。
“说不定,能遇到未来的将军夫人啊。”柏啸青向来宠著小离,小离跟他淘惯了,见他不说话,继续挤眉弄眼。
“不了。你们想去,就去吧。”柏啸青挥挥手。
他怎会不知道,小离年轻贪玩,心里打的是什麽主意。
果然,两个兵士兴高采烈的朝他行礼後,就迫不及待地转身,融入了热闹人潮中。
柏啸青笑著摇摇头,独自继续朝前走。
他不过二十四岁,却已有了垂暮之年的心境。
穿过热闹大街,来到门前肃穆冷清的将军府,朝两个向他致意的守卫微微颔首,迈入镶铜钉、衔兽环的朱红大门。
他微微抬头,看到不远的卧房处,黯黯的窗台上,停著个玲珑小巧的影子,在月夜中清晰地闪著微微银光。
他连忙走近卧房,那影子便扑棱棱地飞起来,停在他手臂上,咕咕叫几声,却原来是只遍体雪白的军鸽。
“飞雪,辛苦你了。”
柏啸青从它腿上解下装有信简的竹筒,攥在手心里。它完成任务後,拍拍翅膀,抖落几根羽毛,盘旋著飞走。
回到卧房後,剔亮房间里的蜡烛,柏啸青剥开竹筒的蜡封,将里面的纸卷倒出来,在烛光下展开。
看完纸卷上的内容,他长长呼出口气。
原来,元渭这次到金摩来,是混入了纳供的使节里,并且没有跟凌简二人打招呼,凌简二人也是事後才发觉,著急得什麽似的。
不过,已经不要紧了,既然被他发现,元渭就一定不会有事。
南岸经过休养生息,军力已渐渐恢复。与金摩的最後决战时刻,怕是没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