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简道:“大人想报恩,办法很多,何必一定要将她放在身边?依奴婢说,想办法将两人放出宫去嫁人享福,就是最大的恩典了。”
我心念一动,颔首道:“多谢公公指点。”
才五六日卧床不起,庭院中的两株碧桃树都开花了。花枝绚烂,如云蒸霞蔚。守墓三年,我早已见惯了在空旷山野间的疏落横逸、在萧萧山风中凌空绽放的灼灼盛景,这两株桃花,竟有些邯郸学步的意味了。桃花既开,梨花也当开了吧。宫里最好的梨花在梨园。于是我支开芳馨和绿萼,随手披上一件斗篷,信步走出了漱玉斋。
出了金水门,一路向东,走到梨园门口时,不觉出了一身细汗。和风中荡漾着清香,我欣喜无限,推门而入。但见梨花如雪,整座梨园空无一人,戏台空荡荡的,如在云端之上。往梨花深处走去,在一处小小的院落前停住脚。推了推门,纹丝不动。
斑驳的小门满是裂痕,有粗粝而踏实的触感。脑海中响起我在梨园看《宪英劝弟》时那一缕缥缈的琴声。虽然国丧中不能有丝竹之声,心中却泛起深切而隐秘的渴望。我欲抬手敲门,想了想又放下,随即转念:梨园盛景,“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106'。
门口有一只破木桶,将它颠倒,用帕子拂去枯草木灰,旋身坐下。暖阳在背,竟倚墙睡着了。在梦的深处亦有一扇幽闭的门,一缕轻细如烟的琴音从木隙中逸出,闲闲如碎语。
忽觉有人拍了一下肩膀,顿时从木桶上跳了起来。转身一看,原来是睿平郡王高思诚,身后跟着一个青衣小厮。但见他一身连珠狩猎纹云昆锦素袍,腰悬白玉短笛。几缕碎发拂过眉眼,眸光柔如春风。见我惊起,忙作揖道:“小王鲁莽,大人莫怪。”
我局促还礼:“玉机参见王爷。”
高思诚微笑道:“大人也来听琴么?”
经他一说,我这才发觉小院中有《梅花三弄》的琴声,不禁又惊又喜:“这是师师傅在奏琴么?”
高思诚道:“正是。他的孤拐性子又犯了,明知道你我在门外,却不肯开门。”
我抿嘴一笑:“大约只是在校琴弦时,偶尔试试琴音罢了。”
高思诚一怔:“不错。国丧之中,宫里是不准宴乐歌舞的。但试试琴音,想必无妨。”琴音清澈,时而喁喁如诉,时而絮絮如吟。高思诚曼声吟道:“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107'
我亦吟道:“何事长门闭,珠帘只自垂。月移深殿早,春向后宫迟。蕙草生闲地,梨花发旧枝。芳菲自恩幸,看却被风吹。”'108'
琴声顿了一顿,有人在门里尖声怪气道:“谁要听这些怨妇诗!”
我和高思诚相视而笑。高思诚想了想,又吟道:“我家北海宅,作寺南江滨。空庭无玉树,高殿坐幽人。书带留青草,琴堂幂素尘。平生种桃李,寂灭不成春。”'109'
琴音铮铮,换作了《关山月》。我吟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110'
高思诚微微一笑,长声道:“月出照关山,秋风人未还。清光无远近,乡泪半书间。一雁过连营,繁霜覆古城。胡笳在何处,半夜起边声。”'111'
我和高思诚相视一笑,默默无语地听了半晌琴。《关山月》之后是《高山流水》。高思诚笑道:“这是在下逐客令了,可听完再走。”
我依依行礼,道:“上一次在夜宴上匆匆一见,尚未向王爷请安问好。玉机拜上王妃、松阳县主,愿王妃与县主福寿安康。”
高思诚还礼道:“听闻大人抱恙,如今可好些了?”
我答道:“已好了许多,谢王爷关怀。”
高思诚凝眸片刻,道:“松阳在家不是读书,便是习武。偶尔闲了,也会作画。她至今还记得她在济慈宫居住的时候,大人教她画美人的事。”我一怔,不明白他说这话的用意。只听他又道:“大人如今还画美人么?”
回宫一个多月,诸事纷杂,何曾有心思画美人?我摇了摇头。高思诚道:“在宫里,皇兄恩宠愈重,便愈艰辛。大人要懂得排遣才好。”
如此泛泛的叮嘱,如穿林而过的和润清风,带着不疏不狎的合宜气味,坦然如梨花的洁白。我心中感激,深深一拜。直到琴声已住,但闻门后有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掩门的吟哦带着心满意足的腔调。高思诚向我拱手一揖,飘然而去。
日已高升,我也有些累了,于是缓缓踱回漱玉斋。只见四处静悄悄的,芳馨独自一人在庭院中急得团团转,见我回来了,满脸通红地拉着我道:“姑娘这是去哪儿了?让奴婢们好找。再寻不到,就要惊动陛下和弘阳郡王殿下了!”
我歉然道:“忽然想看梨花,便去了梨园。”
芳馨愕然道:“姑娘要去看梨花,怎的不叫奴婢们跟着去?姑娘身子还没好,若一时有个好歹,奴婢们如何交代呢?”
经此任性一回,心情舒畅。我笑道:“我怕你们都不准我出门。下次去看梨花,一定叫上姑姑。”说罢轻快地往玉茗堂走去。
只听芳馨在我身后道:“姑娘从前从不会这样没有交代,叫奴婢们悬心。”
我蓦然驻足,暖如春阳的心境猝然扫过一阵秋风。我叹道:“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只这一次。叫他们回来吧。”
第三十章 邻哉其朋
午后申时正,施哲和李瑞来了。三年未见,施哲比从前略胖,清俊儒雅的容貌亦多了几许沉稳神色。宦海沉浮数年,早已喜怒不形于色,唯在踏进漱玉斋的那一刻,有清气盈于眉目之间。我早已带着芳馨等人在漱玉斋门口等待,彼此见过礼,便往玉茗堂奉茶说话。
刚一坐定,我便问道:“采薇妹妹好么?”
施哲道:“拙荆听闻大人遇刺,很是担心。只因快要临盆,不敢随便出门,只得在佛前祝祷。近日听闻大人平安,这才放心。”
我微笑道:“有劳采薇妹妹挂心,请大人代为问候。”
施哲道:“劳大人动问,受之有愧。”复又叹息,“多年不见,想不到再见之时,却是因为大人遇刺之事。听闻大人受了极大的惊吓,身体可还安好?”
我欠身道:“甚好。其实也未见如何受惊,只是有些后怕罢了。”
施哲笑道:“听闻大人在景灵殿中与信王世子夫妇研讨案情,又去监舍看望宫女银杏,足逗留了半个多时辰才回宫。心志之坚,足见一斑。”
我垂眸一笑,叹道:“也是强撑着。银杏姑娘舍身相救,玉机怎能不去探望?恐进了宫便没有机会了。”于是又问李瑞,“李大人和夫人可还安好,‘娇’客如何?”
施哲笑道:“娇客?李大人做了新翁么?是几时的事情?”
李瑞一愣,好一会儿才明白我说的“娇”客,乃是指杜子钦杜娇。他嘿嘿一笑:“都好都好,多谢大人挂念着。内人和……娇客都好。”
施哲只当他不愿意透露家事,也不多问。我抿一口茶,又问道:“李大人总管宫禁,不知那位银杏姑娘现下如何了?”
李瑞忙道:“陛下听闻银杏姑娘舍生取义,大仁大勇,已下旨恩恤嘉奖。不但寻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药,赏赐也丰厚。秋兰日夜不离地照料,也得了许多赏赐。如今银杏姑娘的伤已好了许多,请大人放心。”
我又道:“只有赏赐么?”
李瑞一怔,道:“陛下的赏赐足够她们过一辈子了。”
施哲笑道:“听说景灵宫当值辛苦得很,难道李大人没有给她们换个地方么?”
李瑞道:“下官只是负责宫禁执法,这人事嘛,还要颖妃娘娘示下,内阜院执行,陛下也不便下旨干涉。下官并没有听闻颖妃娘娘有何旨意下来,想来养伤要紧,旁的事情可暂放一放。”
银杏和秋兰最在意的并不是钱财,而是可以去一个待遇优渥之处当值。见我沉吟不语,施哲又道:“想来颖妃娘娘正等着大人亲自安排,以全大人报恩之义。”
李瑞忙道:“是是是,想必正是如此。”
施哲道:“景灵宫一出事,掖庭属便封锁诸门,彻夜盘问。”
我关切道:“如何?”
施哲道:“行刺大人的宫女叫作李九儿,今年三十二岁,曾经是宫中乐坊的舞娘,有些功夫在身上。只因跳舞时曾从高台摔下,伤了脊骨,这才自请出了乐坊,被分到景灵宫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