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皇考昭烈帝怀字叔海,唐咸通二年生,性歧嶷疏诞,博洽群书。天复七年,征壁州刺史,有治名。坐法免,与蛮杂居,不通宾客。梁乾化五年卒于家。太祖居丧三年,瘠毁过哀,水浆不进,杖不能起。乡里称焉。
太祖天复元年五月己卯未时生。初,皇祖妣光哀明皇后梦日东升,入口含之。时皇妣懿烈皇后杜氏娩,旦日不决,昭烈帝悲惶不能起。明皇后指杜皇后牖谓昭烈帝曰:‘此独佳儿,应日而生,吾宗赖之,汝且定。’太祖生,红光满室,异彩千条,乡里异焉。沉敏有大志,美容仪,通经史。膂力绝人,射艺精湛。自谓直比史鱼,勇如孟贲。
解褐成都府刑法功曹。时晋梁逆拒,中原板荡,蜀中酷税,严刑峻法。石氏归降称子,北骑寇略边境,南至澶渊,以为威慑。太祖击剑,慨然流涕。
天福元年腊,太祖辞官,散尽家财,聚乡勇千人,起兵攻壁州,明令无犯乡民。壁州民尤念昭烈帝,共斩伪刺史娄健,以壁州降。”
读到此处,我掩书叹道:“原来太祖乃是唐宦官高力士之后。”
芳馨奇道:“高力士不是……宦官么,怎么会有子孙?”
我笑道:“高力士原本姓冯,净身后被一位姓高的宦官收养,改姓高。想来这高敏当是高力士在蜀中所收的养子。高力士随唐玄宗回了长安,这一支便留在蜀中了。”
芳馨道:“那不是……和曹操一样么?”
我淡淡一笑道:“英雄不问出处,是宦官之后又怎样?”
正读到高元靖率大军攻入汴城,暴君携后妃皇子逃入北燕时,华阳公主自东偏殿的西北角门走了出来。此时芳馨去茶房寻桂枝说话,殿中只余我一人。华阳静悄悄地来到我面前,好一会儿都不说话。但觉眼前孔雀绿的裙角一晃,我这才惊觉我面前有人,抬眼看时,华阳满脸是泪,神色又悲又怕。
华阳侍药出来,却是这副神情,想是皇后病势转沉。我大惊,也不顾尊卑,拉起华阳的手道:“殿下怎么哭了?”
华阳泣道:“玉机姐姐,母后……”她泪水涟涟,忽然张嘴大哭起来。她身后的乳母任氏慌忙悟住华阳的嘴,沉声道:“殿下噤声,仔细娘娘在后面听见。”
华阳掰开任氏的手,愤然道:“听见就听见!我就是要让父皇听见!母后病成这个模样,父皇却在前面莺歌燕舞!”
那任氏正是今天早晨进漱玉斋询问华阳公主去向的乳母。她口角微微一动,眸光半隐,不阴不阳道:“这……陛下如何能听得见呢?”皇后病危势弱,华阳又是女孩儿,即便是金枝玉叶,也免不了让人轻视。贴身乳母尚且如此,遑论他人?
我冷冷地刺她一眼,拿出绢子为华阳擦拭眼泪,柔声道:“今日熙平长公主归宁,太后也在前面坐着。待散了,陛下得了消息就一定会来的。”
华阳红肿的眼皮翻了两翻,犹自不信:“果真么?”
我无法肯定地回答,只身不由己地点了点头。华阳止了哭声,啜泣良久。她转头对任氏道:“嬷嬷你先出去。”
任氏暗暗扁嘴,斜睨我一眼,方才退下。我这才向华阳行礼,请华阳上座。华阳指着《太祖实录》道:“这是什么书?”
我将书慢慢推到她的面前,微笑道:“回殿下,这是皇后赏赐给微臣的书,是崇文馆新修的《太祖实录》。”
华阳翻了几页:“是说太祖爷爷怎样挣下这天下的么?”
我答道:“是。”她凝神不语,盯着书看,目光却散了。呆了半晌,她叹道:“太祖爷爷真了不起。我身为太祖的子孙,偏偏这样没用。不能让母后高兴起来,也帮不了自己。”
我明知故问道:“微臣斗胆。殿下除却忧心皇后娘娘的身子,莫非还有别的烦恼?”
华阳侧头,目光灼灼道:“我有烦恼,却不知向谁说。”
我试探道:“殿下可以向嬷嬷诉说。”
华阳垂头摆弄着衣带,叹息道:“自从窦嬷嬷去了,再没有人真心对我好了。任嬷嬷她们,早就不耐烦服侍我了。”
我问道:“殿下为何不回禀皇后娘娘,换一位嬷嬷?”
华阳撇撇嘴道:“母后病得那么重。我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孩、不得父皇喜爱的公主,换一个嬷嬷也不会真心待我好的。横竖再有几年我就不用嬷嬷服侍了。”
我笑道:“殿下何不选个侍读陪伴?”
华阳蹙眉,甚是不耐烦:“我不是说过侍读比嬷嬷还要不好么!”
我讪讪笑着:“是。微臣竟糊涂了,殿下恕罪。”
华阳自知失态,歉然道:“玉机姐姐你别恼我。”不待我答话,她叹道,“他们都说父皇朝事忙,又喜怒无常,可能父皇不来倒比来好。”
恍惚又回到了咸平十年的冬天,皇帝意外地来到长宁宫陪高曜玩耍,我和高曜目送銮驾回宫时,高曜仰头向我抱怨道:“父皇总是很忙,不肯多陪孤一会儿。”那日的夜宴,皇帝以曾娥的死质问裘后,不过几日,裘后自请退位。再后来,高曜成了孤儿。
华阳公主也要直面这样的命运,这才是她痛苦无奈的根源。我微微一笑道:“朝事忙是自然的。喜怒无常又从何说起?”
华阳道:“有好些事情呢。”她闭目思忖道,“比如两年前火器厂的少监做不出合父皇心意的火器,被免官了,以白衣行少监事。灰心之下,疏懒大意,险些烧了火器厂,死了好几个大匠。按律法,本该投入诏狱问罪才是,父皇却宽恕了他,没过多久就官复原职。那人感恩戴德,后来果然做出了好些厉害的火器。也就是去年十一月的时候,父皇却将他斩了。还有,听说有个老臣当年有谋逆之罪的,父皇也只是将他免官,去年秋天,也斩了,这中间足有七八年呢。这算不算喜怒无常?如果父皇本来看母后好端端的,忽然不痛快起来,也翻出些旧事和母后理论,母后的病还能好么?”
第十九章 蜉蝣之羽
向来朝政大事,尤其是官员任免升黜和用兵部署,定乾宫的宫人是绝不敢向外透露的,而华阳公主小小年纪,却能准确地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想来是皇帝告诉了皇后,华阳公主旁听知晓,或是皇后事后告知于她。然而……我心念一动,有意将她的心思从皇后的病上引开,遂道:“殿下可知道太祖皇帝为何能在五年内便由蜀中打进了汴城?”
华阳道:“自然是太祖爷爷厉害。”
我笑道:“太祖皇帝固是得天所授,英明神武。可是‘韩信伐赵,张耳为贰;马援讨越,刘隆副军’'66',天下这么大,总要有忠心耿耿、齐心协力的将相之才,方能成大事。”
华阳侧头道:“嗯……韩信、张耳、马援我都听说过。韩信和张耳是刘邦的大将和谋臣,马援是光武帝的伏波将军。我听母后说过,太祖爷爷当时也有韩信和马援,便是肃王莫敖和定王周明礼。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