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馨见我坐了起来,以为我要水喝,便斟了一杯温水,道:“姑娘怎么醒了?才刚陛下来看姑娘,姑娘知道么?”
我不欲她察觉我的泪痕,便含糊应了一声。忽听远远的木坼响了三声,我痴痴道:“三更了?”
芳馨道:“是。刚刚子正。”
我喝过了水,依旧躺下。芳馨迟疑片刻,终是留下灯台,自己出去了。
第二天,小简送了许多赏赐过来,多是补品和吃食,还有一些陈设玩物和文房四宝。我只披了一件梅红色短袄歪在榻上,小莲儿喂我喝药。小简笑嘻嘻地走了进来,躬身行一礼道:“陛下命奴婢送东西来了。大人可好些了么?”
我正要下榻谢恩,小简道:“陛下说病中不必谢恩。”
我只得在榻上欠身道:“臣女谢陛下恩典。”
小简走近一步,仔细看了我的脸色,道:“大人比昨天好多了,陛下听了定会高兴的。只是陛下才回宫,诸事都脱不开身,还请大人好好休养,待陛下闲些,再来看望大人。”他得意而略带谄媚的神情,是面对宠妃所惯有的。
我再次谢恩:“卑微之躯,不敢劳动圣驾。”
小简嘻嘻笑道:“旁人想劳动圣驾,还劳动不上呢。”
我听他说得露骨,不觉双颊一热:“公公说笑。”
小简不以为然,依旧口没遮拦:“就拿昨天来说,陛下刚刚进了缙云门,就看见几个内侍在墙角乱跑,叫过来一问,才知道是韩复在角楼上耍酒疯。本不想过问的,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朱大人也在角楼下面。皇上当即就掉转銮驾去瞧大人。昨日那样的阵仗,谁不知道大人宠眷正隆?就病一回也是值得的。”我不欲与他多言,只是命芳馨放赏,打发他回去了。
小简走后,芳馨切切道:“简公公话虽粗,理却不差。姑娘不愿意嫁,还要早作打算。”
我拧着眉毛吞下苦涩浓稠的药,语气却淡如白水:“我自有分寸。”
午后,我正在小池旁半躺着晒太阳,小钱来禀告,说掖庭属已查抄了韩复的遗物,只有一些旧衣物和几匝泛黄的书信,并无可疑。书信早早便断了,想来宫外亲朋已逝。而韩复日常所交好的人,也只有两位文澜阁的执笔供奉官。去年夏天韩复从掖庭属出来,脾气日渐怪异,越发不与人往来了,日常只有一个徒弟小棒子跟随服侍。
本来掖庭属已将韩复的死因定为醉酒失足,可是皇后身边的穆仙忽然去了掖庭属,说韩复极有可能是熙平长公主府的总管朱鸣托姓王的一户行商人家花了重金从死囚中赎出来的,所以应该去问问那姓王的人家和朱总管,才好定论。施大人只得请了圣旨,去熙平长公主府,将朱总管请了出来,现下还在掖庭属接受盘问。
韩复从角楼上“失足”跌下,掖庭属查明死因,责无旁贷。皇后一向疑心韩复和父亲与徐嘉秬的死有关,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机会。这本也是意料之中的。
芳馨一拍手,恨声道:“这个韩复,当真不济事。他死了不打紧,却连累了老大人!”
右手指尖缓缓探寻着昨日被酒瓶瓷屑划伤的血痕,已经结了细密如烛泪一般暗红色的痂。绿萼净了手,取过除疤的药膏,细细地涂抹。我合目淡淡道:“迟早的事,皇后的疑窦,也总要开释了才好。”
芳馨道:“姑娘不担心么?”
涂过药膏,我在脸上覆了一块薄绢。虽是冬日,正午的阳光依旧能将肌肤晒伤:“父亲只是进宫来说明情由,想来不会上刑。况且……”我心念一动,猛然坐起身来,脸上的绢帕滑落在锦被上。
芳馨忙按住我的肩头道:“姑娘仔细头晕……”
我凝思片刻,不觉笑出声来,一掌拍在膝头,连声道:“愚蠢,愚蠢。”说着拉住芳馨笑道,“姑姑放心,父亲一定能安然无恙地从掖庭属出来。”
芳馨虽不解,仍微微一笑:“只要姑娘说没事,一准是没事了。”
腊月初八,是“腊祭”之日。
当年太祖高元靖取得天下,追封七世列祖,列七庙。高元靖谥号庄,庙号太祖。天刚亮,皇帝便带领后妃皇子去京郊祭祀天地,然后去诸庙祭祖观礼乐,之后还要去城南新造的顾城祠祭孔,要到晚膳前才能回宫。因我病着,皇帝特命我在漱玉斋养病,不必跟着去。于是我起了个大早,将帝后送出缙云门。
天色未明,阴沉欲雪。御街两旁挤满了袖手企踵、延颈巴望的百姓。御林执戟分列两旁,绵延不尽。耀甲如日,风仪如山。帝后金冠赤袍,并辇而出。百官跪迎,送出城外。
回到漱玉斋,芳馨奉上热茶,道:“姑娘辛苦了。可要补眠么?”
我将手炉递给绿萼,自己解开斗篷,露出一袭绛色锦衣:“更素衣,换一炉炭,我要去历星楼。”
芳馨愕然道:“历星楼?”
我捧着热茶叹道:“姑姑忘记了么?今天是慎妃的五七。宫里不能私立牌位,只能去历星楼瞧一眼,尽一尽心。好在皇上和皇后都出宫了。”
芳馨一怔,道:“那奴婢去预备香炉和瓜果。”
我淡淡道:“不必了。昨天皇后娘娘赏下几盆牡丹绢花,叫小钱带人都搬过去,也不必搬回来了。慎妃喜欢牡丹,就留在那里,别叫她的历星楼太难看。”
芳馨微微吃惊:“那几盆绢花牡丹是皇后赏给姑娘病中赏玩的,姑娘全拿去历星楼,不怕皇后恼么?”
我亲自从柜中选了一件胡粉襦衫和素色银丝萱草纹对襟半袖:“慎妃都已经不在了,皇后还要在意那些假花儿么?”我褪下红玛瑙珠串,换上素银镯子,又侧头取下发髻上的金环,“来日有的是事情让皇后恼,何止几支假牡丹?”
刚出漱玉斋,便下起了小雪。芳馨忙命宫人回去拿伞。我兜起风帽:“历星楼就在漱玉斋旁边,这点路,不用打伞了。”说罢也不要人扶,向左一拐,走上莲花砖地的小路。
历星楼前多植佳木,春夏花叶扶疏,云蒸霞蔚,也算内宫一景。然而一到冬日,花叶落尽,便显得颇为肃杀冷清。高耸的楼体像一个衣衫褴褛的狼狈妇人,戚戚然躲在一片光秃秃的枝干之后,再没有从前清高昂扬的贵气。慎妃去世,历星楼人去楼空,整日大门紧闭,檐下连一盏宫灯都不挂。然而今日,却是大门洞开。
天色暗,门里洞黑,像女人干涸的泪眼。芳馨微微瑟缩:“这会儿人都出宫祭天了,也不会有人来清扫历星楼。难道还有旁人来拜慎妃娘娘么?”
我微笑道:“有人来拜?那正好,我要去会一会。”
芳馨道:“姑娘,慎妃是自戕,陛下本来就不待见。姑娘私下去祭奠也就罢了,若碰见了人……”
我一哂:“他都不怕,我怕什么?且瞧瞧是谁。”
我命小钱将四盆绢花牡丹放到二楼慎妃昔日的寝室里去,方扶着芳馨的手慢慢上楼。忽听小钱哎哟一声,朗声道:“奴婢不知施大人在此,冲撞了大人,请大人恕罪。”
话音未落,只听施哲温和的声音道:“你是漱玉斋的钱公公?咦,隆冬时节还有牡丹花么?”顿了一顿,笑道,“原来是绢花。是朱大人命你送来的么?”
小钱道:“是。这些花是大人特地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