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曜道:“既然母亲有意,就请姑姑先说与孤听听。”
惠仙屈膝道:“奴婢正有此意。”说罢命小九拿了两个锦垫来,请我和高曜在花树下的青石上坐了,又吩咐上茶,方道,“自从老太爷给娘娘写了那封信,娘娘便甚少与娘家往来了。今年春天,娘娘的大侄子中榜,是殿试第七名,故此大太太和少夫人进宫谢恩,顺道来看望娘娘。”
发丝一动,原来是一片花瓣落在肩头。我轻轻拂去:“这是好事,怎么娘娘不高兴了?”
惠仙道:“本来全家都盼着少爷在太学做两年博士便能补缺,谁知圣上大笔一挥,将少爷放到蕲水县去做县令了。大太太只有这一个儿子,自然舍不得外放。近来皇后当政,大太太便带着少夫人进宫来求娘娘,请娘娘求了皇后,将少爷留在京中。如此已有两次。”
我叹道:“娘娘是不是不答应?”
惠仙道:“娘娘的脾气,素来不肯服软,又怎么肯求人?”
高曜忽然冷哼一声,一拍手道:“蠢材蠢材!”
惠仙与李氏相视一眼,均敛气垂目不敢作声。我笑道:“怜子之心,实是常情。殿下怎说是蠢材?”
高曜道:“既去科考,自然是想做官。现有个正七品的县令摆在面前,他却不要,不是蠢材么?”
惠仙道:“可是他是外放。外放之官,三年才能回京述职。青春少年,难怪家人舍不得。”
高曜道:“赵孝成王新立,秦来攻赵,赵求救于齐。齐国提出要赵国太后的爱子长安君为人质,太后自是不舍。于是触龙劝赵太后道,长安君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封以膏腴之地,挟重宝之器,却不令他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长安君将如何自托于国?可见为人父母必为子女计之深远,将子女养在繁华安逸的所在,并不是真的疼他。
“虽说在太学里当个经学博士是留京为官的必经之道,可眼下父皇根本无意留表兄在京为官,既然已经批了外放,就当乖乖上任。地方官做得好,也是可以调回京城的。汉初的张苍习天下图书用算律历,初时只是做淮南王的相国,后来进京做了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曹参初时在齐国为相,后萧何死了,曹参进京做了丞相。汉武帝时,韩安国为梁国内史,后来也做了御史大夫。
“妇人常耽于儿女之情,白白错过振兴家声的好机会。所以孤说——她们是蠢材!”
惠仙又惊又喜,愣了好一会儿方道:“殿下一下子说得这样多,奴婢都听不过来了。”
李氏拈下高曜乌纱冠上的雪白杏花,又捧了茶盏递与高曜:“殿下且喝口茶再说。”
我笑道:“不论娘娘有何难处,自有殿下在。”
惠仙含泪道:“母子两个一条心,这样才好!”
我又道:“这话旁人去说定然无用。殿下亲自去说,方事半功倍。”
高曜起身道:“孤正有此意。自从母亲迁入历星楼,外祖家从未有人来探望过。如今有难处了,就来聒噪母亲,甚是无礼。只是……”说着他拉拉我的袖子,“姐姐也和孤一道去么?”
我摇头道:“殿下当独自进去,一家子关起门来,条陈缕剖,方深入人心。否则当着外人的面,她们面上服了,心里却未必服气。臣女在下面等着殿下。”
高曜虽有些胆怯,但一想到要为母亲出头,顿时鼓足了勇气,带着李氏和芸儿进了历星楼。
第三十二章 天下混一
雨后清新无尘,阳光澄澈如水。我坐在青石条上,一面饮茶一面静静观赏小径对面盛开的合欢花。合欢花绯紫相映,绒绒如柳絮飘落我的掌中。芳馨和红芯默然侍立,身沾落英点点。一扇门隔绝了令人难堪的指责与争辩。
忽见穆仙带着两个宫女远远走了过来,惠仙忙上前迎接。礼毕,穆仙笑道:“大人也是来看慎嫔娘娘的么?”
我还礼道:“是。我随弘阳郡王殿下来的。现在殿下正在楼上和娘娘说话。姑姑亲自过来,未知有何贵干?”
穆仙道:“皇后娘娘请两位裘夫人去守坤宫说话。”
惠仙道:“奴婢这就去禀告。”未待她上前,却见历星楼的门自内而开。慎嫔拉着高曜的手,亲自送了两个女子出来。一人身着蓝衫,年约三十七八,另一人是十八九岁的少妇。两人猛见穆仙在此,不禁一怔。
穆仙走上前去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方向那中年女子道:“皇后娘娘听闻两位裘夫人进宫了,特命奴婢请二位去守坤宫。”
裘家大太太一身布衣,还未到四十,头发已然花白。肌肤焦黄,眼角几道深纹。想来两年前裘家被治罪抄家,她吃了不少苦。她忙还礼:“劳动姑姑传命,罪妇愧不敢当。”
穆仙微微一笑:“裘夫人,令郎功名在身,何必再称自己为罪妇?”
裘夫人道:“未知皇后娘娘召妾所为何事?”
穆仙道:“皇后娘娘怕夫人想不开,又怕慎嫔娘娘为难,故此有几句要紧的话嘱咐夫人。”
裘夫人忙携儿媳的手退后一步,双双跪下:“妾万死!”说罢伏地不起。
穆仙笑道:“夫人这是想通了?”这话虽是问裘夫人,穆仙却只看着慎嫔。
慎嫔笑道:“裘玉郎不敢抗旨,即日便去上任。”
穆仙颔首道:“如此皇后便可放心了。奴婢告退。”穆仙走后,两位裘夫人郑重拜谢高曜和慎嫔,亦相携而去。
慎嫔顿时松了一口气,拉起我的手笑道:“幸而你来得及时。”
我笑道:“娘娘何必谢臣女,这都是殿下的功劳。”
慎嫔笑道:“若不是你教他,他哪里知道这番说辞?”
我一笑:“臣女并没有教殿下说什么,是殿下仁厚聪慧、雄辩滔滔。”
慎嫔又惊又喜:“真的么?”
高曜道:“母亲受了委屈,儿臣心如刀割。儿臣一定好好跟着太傅和玉机姐姐学本事,待长大了,请母亲安享尊荣,再无一丝烦恼。”
慎嫔无语凝噎,将高曜紧紧抱在怀中。顺逆相守,矢志不渝,人世间再没有比这个最动人的情义了。
皇帝出征的日子定在四月初七。初五清晨,帝后领了妃嫔女官、皇子公主前去济慈宫向太后请安。天气阴沉,乌云压顶。只见太后正和一个少女相对舞剑,慎嫔依旧捧了衣裳手巾恭立在旁。
一老一少,俱是一身白衫。太后腰间束一条金色缎带,少女腰间却是一条赤色缎带。两人身手极快,激斗之间,腾起凌厉剑风。金红缎带如闪电乱舞,如烈火焚烧,翻云覆雨,天地变色。
几个孩子说笑不绝,纷纷拍手叫好。锦素一面按住裙上的宫绦,一面轻声问我:“这姑娘看着有些眼熟,究竟是谁,我却想不起来了。”
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正待答话,忽然一阵劲风袭来,胸腔不自觉地摒斥这突如其来的重压。忽听封若水淡淡道:“是邢茜仪姑娘。”
果然是她。数年不见,邢茜仪比昔年更加轻灵矫健。皇帝本负手而观,未发一言,此时忽然说道:“这姑娘的剑法颇有可取之处。果然是爱妃的入室弟子,拿起剑来便与爱妃有三分相像。”
周贵妃一身水色长衣,当此剑风,豆绿色宫绦却纹丝不动:“师徒数载,自然是有些像的。”
皇帝笑道:“然而不过形似。爱妃的气度风姿,旁人难效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