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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举兵(1 / 2)

王昙还记得,那是在他十五岁生辰后的不久。因为从兄王应与他开玩笑,在他睡觉时,将自己姬妾的一支步摇插在他的发髻上,笑话他生得太瘦小,倘若是个女人,这个年纪已经可以出嫁了。彼时男女妖服,甚或不穿衣服都是很常见的事情,王昙将那支步摇收了起来,并没有怎么生气。

那时又刚过新年,地上薄薄的一层积雪,还留着正旦时烧响竹的灰渍。天还没亮,王昙就被府内的嘈杂声吵醒,他摸黑在床上坐起来,呆呆地盯着远处明灭的火盆。果然,不过片刻,王应一身甲胄,领着人破门而入,先声夺人,将一个被麻绳牢牢捆缚的影子丢进屋内。影子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小公子”,原来是阿普。

王昙被几人提着的灯照得眼睛疼,蹙着眉偏了偏头,灯光照亮了他肩背上披散的长发。王应见状,顿觉十分荒诞:“你还在睡觉?”

王昙道,“天还没有亮,鸡都没有叫。”

王应大怒,“还不赶紧起来!”

王昙找回几分被兄长骂的熟悉感,慢慢地起身,一指地上的阿普,“你将他放了,教他给我束发。”

王应一阵沉默,还是走到一边,拿刀割开阿普身上的绳索。阿普还欲作困兽之斗,被王昙喝止住了。江州本是王仲治下,他孤身寄住,何苦自找不痛快。

王仲早已不在城内,王应大概是被留下来扫尾,处理府中剩余的一些杂事。王昙被“请”入正堂,闻到堂中一股浓郁的血气,他四下一看,看到几个宫人身首异处的尸体,叠在一起,鲜血像浆糊一样凝结起来,中堂下,襄城公主在哭。

是日月缺,王应一走,屋中几乎一片漆黑。王昙穿着一身单衣,冻得发抖,忍不住向堂中说,“殿下,伯父没有杀您,您本是宗室贵女,倘若伯父事败,皇帝大概也不会杀您。不管怎么样,您都不会死。而我呢?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死。”他说这些话时,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害怕。

襄城公主生在宫内,大概很久没有听过这许多个“死”字,觉得刺耳,终于是不哭了。王应提着灯走进来,笑着说,“只要昙弟乖乖听话,自然性命无虞。”

王昙道,“有没有厚衣裳?我快要冷死了。”

王应又是一阵沉默,还是教人找来一件裘衣,把王昙裹成一个包袱,丢上马车。王昙把两只手都缩进毛裘里,恐惧像多足的虫,在他的额头上慢慢地爬。他嗅到迎面的江风,顿时又有许多条虫在他的身上爬来爬去,软壳的虫钻进他的两腋,硬壳的虫从肚脐里钻进去,爬在小腹处乱抓乱挠。他大概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什么,也早有预料,可他宁愿不知道。

王仲在洞庭、鄱阳两湖屯兵已久,长江水疾,一路顺流利风,不出几日,就能直抵建康。王昙一下马车,江水轰鸣,近在咫尺,港口船队连绵,不见尽头。王仲凭江远眺,王昙记得这位伯父最爱魏武之诗,想必也读《观沧海》一篇,可惜他一生征战,从未至海,只好观江来代替。

王仲大概与他说了许多溢气坌涌的高谈阔论,什么清君侧,什么白板天子,什么失驭臣工自亡齐斧,苍蝇小人从中间之。王昙蜷跪在地上,只听到江水的隆隆声。绢布从锦囊中抽出来,一根笔丢到他手边。他们要他写什么?他听不太清。王昙伸出手,手指冻得僵硬,伸不开,夹着笔杆写:大兄速走。

王应拿起他写的东西,一看,很踯躅,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还是将那封绢信转呈上去。王昙捂着耳朵,脸颊热得要烫伤手指,他等来伯父的第一条军令:

“杖他三十,关进船舱里去。”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兵丁提来棍杖,大概因为常年驻扎江边,那长杖像是浸久了水一样,漆黑幽沉,乌油油冒着寒气,一头圆而稍平,总有四指来宽。王昙看到这样两条杖子,一时像丢了魂魄一样,没有什么反应。直到兵士扯下了他身上的裘衣,他才呆呆地摇头,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被扳住两肩,重重地压在地上。

王昙脸颊着地,江畔的湿气从四肢百骸中渗进来,滚滚江涛,拍打得两片江岸好像也一阵阵地颤动,他忽然感到一阵做梦般的恍惚,可是随即第一杖打下来。他先是觉得臀腿上一沉,紧跟着,疼痛如同炭盆里的火,嘭的一声炸开。

他几乎不能自抑地惨叫起来。杖子落得很快,又是左右两人交叉落杖,行伍之人,连用刑也干脆利落。王仲并没有闲心看着侄儿挨打,只留下王应盯着堂弟受刑。王昙在杖下辗转,只有肩膀受制,两腿徒劳地向外踢蹬,捱了几杖后,便连踢腿的力气也没有,只剩一下一下地抽动。十来杖下,就有血渍洇出。

他的惨呼声高而复低,杖数刚刚过半,已经打得没有什么动静。王应长叹一声,叫住兵士,仍将那件裘衣盖在王昙身上,才叫他们继续杖责。王昙感觉到身上窸窸窣窣地压了什么,还没有喘息的功夫,杖子又打在身上。兵士再怎么留力,他也察觉不到有什么分别,不知道熬了多久,才终于昏迷过去。

三十杖毕,两个军士叉着胳膊将王昙拖到王应面前,他昏昏沉沉的,仍有些意识,稍稍抬起眼睛一看,只看到远处灰蒙蒙地亮起来,似乎是晨曦,旁的什么也看不清楚。王应见他一身狼狈,脸颊前襟上尽是砂石泥土,口唇中都咬得淋淋是血,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只好吩咐身边的亲兵:

“你背上他,背到我舱里去,再找军医来给他看看。”

处理伤口时,因为疼痛太甚,王昙又生生地疼醒过来,在枕上呕出一口酸水。他一早上水米未尽,不知吐出什么后,只觉得口中酸的发苦,胸口像失了火一样地烧疼。军医化了一碗药,不知是什么,王昙狼吞虎咽地灌下去,又吐出来一半,总算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不记得养伤养了多久,不论是睡是醒,梦里都是剧痛。新年伊始,江面上一日一日热起来,他当时着了凉,几天后,开始发热、咳嗽,每次一咳,结了痂的伤口又绽开来渗血。疼痛像锥子一样往他的喉咙里顶,更想咳嗽了。

万幸,王仲的座船甚大,船舱中看不见水,还算平稳。他们早就不知行到哪里,不知打了几场仗,王昙还在养伤。王应实在看不下去,热了一觞药酒哄他喝,喝了吧,喝了就不痛了。王昙想也没有想地服了散,他疼得最厉害时只想求死,却在求死之深处升起剧烈的求生。死亡终究是更使人恐惧的未知,而他也终究是没有死。

“我们快到建康了。”

王应又来找他,中途的征伐与胜负自然略过不表。他又拿来绢布与笔砚,放在王昙席前。王昙只是幽幽地盯着他看,他刚刚从梦中醒来。梦里,他沉进江底,水藻从他腿上的伤口里长出来,一丛鱼游过来吃水藻,而后吸吮他的血,最后他的腿上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两支苍白的腿骨,飘在水里,白得发亮,幽幽地泛着绿光。王应避开他的视线,握着他的手,苦口婆心地劝他:

“父亲实无不臣之心,只是为了诛杀刁协、刘隗那样的小人,不使君臣相疑而已!如今,父亲虽然领兵在外,可是伯父、堂兄都在建康,昙弟,你若不写信向他们解释父亲的用心,他们身在中枢,坐困愁城,恐怕性命悬于一线啊。”

王昙从梦中醒过来,掀起被子看了看身后的伤,发现血痂尽数脱落,伤口几乎都长好了。他感到一阵巨大的庆幸,恻恻地笑出了声。他知道堂兄在扯谎,更不相信他写的信能有什么用处。武昌放牛的牧童,都会唱“王与马,共天下”,皇帝真的敢杀什么人吗?多半是不敢。

王应铺开绢布,把笔塞进他的手里。王昙伸出左手,握住右手手腕,止住手臂的颤抖,慢慢地写下信的抬头。

他到底不敢赌。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王昙写下那封所谓的劝降信不久,王仲的座船终于停泊靠岸。他再一次踏在陆地上,却不是在建康城内,而是在依江傍淮的一个附城,名叫石头城。王昙棒疮初愈,因为许久不曾走动,如今稍走两步就腿软。幸而阿普还活着,消减不少,但毕竟还活着,王昙由他扶着,步出船舱,长江如带,宽得像是从天边遥遥坠下来的。王昙握着阿普的手臂一阵干呕,好在没有吐出什么来。

他又在石头城养了十余天,上岸之后,好歹慢慢能吃下东西,养回一些精神,双腿可以支撑身体跑跳。他仍住在王仲的府里,伯父究竟做了些什么,做到什么程度,他却一点也不知道。他有时候想,或者有一天,王应进来告诉他,伯父要登基了,他也不会多么惊讶。

王应确实来找他了,却不是为了改朝换代,而是发好心,先是夸他写得信很有成效,又说王仲十分喜欢,要见他。

他现在说些什么,王昙过耳不过心,木偶一样地从命。两人慢慢步出廊庑,王昙被头顶的阳光照得一个哆嗦,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天气已经渐渐地热起来,迎面吹来的微风也失去凉意。他走到正堂前,只见门扇洞开,王仲盘膝坐在堂中,通身银甲,红缨长矛横于膝前。而他手中拿着什么,对着日光,甚是耀眼,王昙只一看便觉目眩,连忙垂手拜倒。

王仲却朗声大笑,招手令他过去。王昙只得起身,又去伯父案前跪下。他这时才看到,伯父手中原是一柄仅小臂长的斧钺,通身漆金,亮得灼人。王仲似笑非笑地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

王昙颤声答,“是黄钺。”

王仲道,“你的文章写得有效验,真乃我之吉将也。”他摇着头连声说“不”,却听见伯父说,“不如就留在营中,为我所用。”他吓得通体冰凉,连连叩首,泪水滚了满脸。许久,王昙才说出一句,“求伯父送我回家去吧。”

王仲笑了一笑,说道,“原来侄儿想家,何不早说呢。大郎,你叫人套马,送他进城。”

王昙满面涕泪阑干,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却见王应果真叫来一个亲兵,领他出门。走出府外,只见甚宽大的一辆牛车,车上竖着王仲的大旗,迎风飘展。王昙看着那旗,只觉得嘴里发苦,被半请半迫地逼上了车。路上,王昙看到竹篱捆出的城墙,城下军兵无数,而牛车居然直冲着军阵走去,他连忙说,“错了,错了,王府在城南乌衣巷内。”

亲兵赶着牛车笑道,“小公子,没有错。”

长风呼啸,王字旌旗猎猎作响,牛车不快不慢地驶入军营,一路上,王昙只觉得无数人在看他,却无人敢阻拦。车子行过竹墙,驶入城内,不远处,似是有一扇窗户被推开了一角,有一个总角的小孩子好奇地朝外张望,忽然窗户嘭的一声合拢,随后屋中便隐隐传出小孩的哭声。显然是挨了打,哭了没两声,就戛然而止。城中更静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王昙渐渐不再想着牛车要驶向哪里,他仰起头,看到挂在东方的太阳,伯父的大旗在他脸上投下一大片阴影。随着牛车向前,太阳也缓缓地向天上爬,旗子的影一下一下地摇动。牛车驶到台前,宫门紧闭着,亲兵在宫墙下喊,王使君请陛下开门。

王昙心中升起一阵莫大的荒诞。过了一会儿,宫门开了。他便坐着牛车,堂皇地走进台城。建康城墙修得不尽心,台城乃旧时东吴所建,倒还秀丽精巧。王昙被太阳晒得面上发烫,干脆以手覆面,闭眼不看。这头牛一路走到御阶下,亲兵抱着王仲的大旗,所见臣工,或者恍如未见,或者羞愤欲死。王昙闭着眼睛,有些发困,那牛哞哞叫了几声,亲兵下车说,“小公子,我将您送到了。”

王昙慢慢地爬下车,诸位重臣忧国忧民,那愤恨的目光,显然恨不得生啖他肉,再将这僭越到天子脚下的牛车寸寸打烂。御阶下的牛又甩了两下尾巴,哞的一声。王昙心中一片麻木,目不斜视地步上御阶。

亲兵确实没有走错,何止王兑、王嘉,王氏子弟二十余人,但凡在建康的,全部在台城,素服请罪,束骸待诛。他尚穿着王仲给他的一件锦衣,鲜艳得简直刺眼。他一眼就在众人中找到了王嘉,他大概在江州长了不少,兄长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才走出三步,他便无缘由地堕下泪来。

内殿皇帝、太子俱在,亲兵竟浑然不理,径自将王昙送到王兑身边,行礼道,“王公,这是令郎。”王兑气得嘴唇发抖,一脚将王昙踹倒,怆然痛道:

“此子从贼,奈何留之!”

说着,他便要去抢殿上卫士的长剑,却被王嘉一把抢先,抽出剑来,一剑刺死了亲兵,鲜血淋淋地溅了王昙一脸。那血自颈项里喷出来,热得发烫。王昙仰起脸来看向王兑,他忽然开口说:

“我是来传话的。”

王嘉不顾殿前,怒喝道,“你给我闭嘴!”他上前要拖拽幼弟,王昙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甩开长兄的手,忽然大笑道:?

“父亲,伯父叫我来对您说,倘使台城皇帝、太子暴死,他为帝时,当以我父为相王!”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其时群臣雁列,各自执笏簪缨,布满朝班。王昙的声音自藻井上飞出去,宛如阴雨天的一声雁鸣。殿内静了半晌,他看到王兑跪下稽首,信誓旦旦地说了些什么。王昙被长兄拽着跪倒在地上,臂上被握处一阵一阵的剧痛。“逆臣贼子,何世无之。”王兑痛心疾首地,“岂令今者尽出臣族!”

尽出臣族。他心中慢慢地念这四个字。尽出臣族,尽出臣族。原来血脉至亲,也不过是多么滑稽的一件事情。王昙忽然哧哧地发笑,胳膊给握得更紧了。王兑跪在阶前,皇帝甚是激动地走下来,有什么结果?没有什么结果。他浑身如同被放逐了似的轻松。

王昙本来没有指望活着走出台城,却被王嘉一步步地拖了出来。彼时建康城被围困已有数日,城中百姓各自闭门不出,他谒台时街上空无一人,王嘉一路催马,驾着车带他回去时,同样也是如此。他被长兄拽下车来,转入东边角门,时值盛夏,暑气蒸腾,桃李杏花俱已开谢,惟有垂柳荫浓,挂出院墙。比他四五年前离开时,府上种的树都长得高大了。

他有些跟不上长兄的脚步,王嘉显然是盛怒,他胳膊上一直被掐着同一处,一定已经淤青了。他们一路趔趄着进入王嘉的院子,桓道才不在院内,只有几个童子守着,一见到王嘉,都吓着了似的让路。进得门内,王昙打眼一扫,大概许久不见,连长兄的房间都显得陌生。转过隔板,便是藤编的衣箱,青玉熏炉,墙上挂着九州舆图,远处横着床榻。他站在房前愣了一会儿,背上又被重重地一推,王昙脚下打滑,被拽着胳膊甩到了床前。床榻矮而阔大,青纱帐四面打起来,四条细柱撑着帐顶,向里的三面围着竹篾编的屏风,床里竟还悬着铜镜、宝剑,是取其自察自省,枕戈待旦之意。

王昙伏在床前,慢慢地转过身来,撑着床沿不动作了。王嘉本来在满屋子地找家伙,偶然一眼,看到他一幅随处处分的样子,与朝上一心求死之状何其相似,顿时怒冲囟门,两步上前,就要扇他一记耳光。王昙却只笑了笑,抬起头问:

“阿兄为什么要生气?”

王嘉被这话气得倒仰。忽然一个童子闯进来,哆哆嗦嗦地禀报,“大郎,主人从门前回来,找……”

“滚出去!”两人的声音叠在一起。王嘉低头睇着幼弟,听见王兑,王昙脸上的笑容终于也收起来,他听见兄长一字一字地问:

“你不要命了吗?”?

王昙一愣,忍不住又笑了笑,随即被劈面一掌扇在床上。他撑着床褥坐起来,屈着膝盖,昂头仰脸,长兄的影子打在他的身上,他笑道:?

“阿兄忙得不记事,我这条命,几次被人丢进水里。该他的,他给我的这条命,我早已经还给他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王嘉拉住他的衣襟,一把将他从褥上提起来,王昙依旧太轻,风吹树叶似的在他手上抖了抖。

“那母亲的呢?”他咬牙切齿地问道,“那我呢?”

王昙气滞声堵,自喉中发出嗬嗬的气声。王嘉以为他被勒住脖颈,忙松开手。王昙踩到褥上,向后趔趄了两步,头发挂住纱帐,一头撞在床屏上,踉踉跄跄地站稳了。一边悬挂的宝剑一阵摇晃,他眼前一白,锵然已拔剑在手,死死地握在胸前:

“我还给你。”

王嘉面上已经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死死地盯着幼弟。长剑甚是沉重,王昙握之不稳,剑尖向他指着,还在不断地摇动。王嘉迎着剑尖踩上床榻,王昙吓得后退,后背又顶在床屏上,只得握着剑向胸口收回来。他手脚无力,胳膊向回缩时,双手颤抖更甚,只像是要横剑自刭。

王嘉倏然伸出右手,一把握住剑刃,立即皮绽血出。王昙尖叫一声,松脱双手,王嘉握着剑刃将长剑丢去床下,鲜血如飞瀑涌泉般涌出来。王昙指着长兄的右手,浑身簌簌发抖,张口未说出一句话来,劈头又吃了一记耳光,撞上床屏。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那三面的围屏终于松脱,坍塌下去。王昙仰面摔翻,咕噜咕噜地滚到床下。

他撞得浑身酸软,头晕耳鸣,脸颊上兄长的血顺着脖子流下来。他手足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兄长的右手仍要说话。王嘉踏着翻倒的床屏走下来,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提着腰带往他身上打。他右手上血流不止,才打了几下,王昙身后的血印便渗过锦衣,湿濡濡连成一片,冷冰冰地贴着肌肤。他吓得肝胆俱裂,几次尖叫挣扎着要起来,带血的掌印又拓在他身上,到处都是。

他拼了命地挣扎,终于握住长兄的右手,双手牢牢地握紧,带着半边身子都压在上面,不要他动作。再定睛一看,血流如注,遮盖着剑伤都模糊不清。他疯了似的去抹那血,血是越抹越多,抹到腕上,只摸到肌肤隆起,隐隐露出一片陈旧的伤疤咬痕。他宛如活生生被雷打了一下,终是崩溃痛哭道:

?“你叫人来打我吧!叫人来打我吧!阿兄!你的手,你的手啊!”?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他哭得目眩气短,伏在地上,嗽得一阵一阵的,像是要把心肺呕出来。王嘉却只是静静地睇着他,良久才慢慢地说道:

“你连死也想过了,我打你又有什么用呢?”

他呼吸一窒,半晌才哀哀地抬起眼睛,双唇颤抖,泪水一片一片地淌下来。半晌,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阳光酷烈得吓人,剑一样的横在屋内,光中飘散着起伏的微尘。尘埃忽然间齐齐颤动,向一个方向飞去,屋外一阵嘈杂,原来王兑带着人,裹着风闯进门来。

王兑一进门,先看到王昙发髻歪斜,衣袍散乱,伏在长兄身前,身上血痕斑斑,不由一怔。随即他束着手,站在隔板前嗔怪道:

“大郎,你也太气急了,哪里就打成这个样子?”

王昙哭得力竭声哑,牙齿都痛得发麻,双眼猩红,抬起头时,狼狈怨恨宛如厉鬼。“敢问父亲是瞎了眼睛吗?”他喘息着说道:“阿兄的手伤了,阿兄的手伤了你没有看见吗?你——”

他脸上微微一麻,却是又被迎面掴了一掌,他再看向长兄,也只是自悔而已,正抽泣间,忽然被一把推开。王兑扑到王嘉身边,捧起他的右手一看,只见到溢出来的鲜血已干,手掌稍一屈伸,便张开两道狭长的剑疮。他吓得神离魄散,大喊着请大夫,下人早在看到王昙时已去请了。王兑再细细一看,见到长子面色发白,额角亦疼得见汗,顿时心疼得涟涟泪下,下意识都不敢直问他的伤势,只是不断地说:?“地上冷不冷,大郎,你冷不冷?”

他手忙脚乱地要扶长子起来。王嘉还来不及说话,王兑又道:?“这样的剑伤要军医来治,最好的军医在你伯父营里,我——”

“父亲!”“明公!”

王嘉与相府长史的声音叠在一起。王昙被这话的言下之意震得六腑俱凉,呆愣愣地跪在地上。他一时想起王兑在金殿下,斩钉截铁的一句“逆臣贼子,尽出臣族”,再细细一想,心底只剩下一片冷讽。他面上的神情太过明显,自己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王嘉先声夺人,抬手指向他时,恨得手指都有些发抖:

“你今日敢再说一句话,我把你的舌头拔下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王兑这才想起幼子,也跟着质问:

“大郎的手是怎么伤的!”

王昙转过头来看长兄,眼眶仍红肿着,很乖巧的没有多说一句话。王嘉道,“阿父,没有什么……”

“你还包庇他!”王兑怃然大怒,“几次为了他,将你连累到这个地步!这个不孝不悌的逆子,当日你不救他,又何来今日之祸患?”

连日以来,王昙哀惨过甚,这时神灵恍惚,听见王兑说的话,想起长兄的伤,只觉得很有很有道理,不由苦笑。国朝选官最重清议,王兑当着众人骂子不孝,王嘉本来还想头疼,转眼一瞧,王昙竟然在笑,王嘉如今一看他笑,就心头火起,上前提脚要踹。王兑生怕长子动作过大,又撕裂伤口,拦腰一把抱住,一边硬生生地把长子拖在原地,一边大喝道:

“拿家法!快拿家法来!”

此时屋内床帐倾翻,众人围簇,本是一片狼籍。几个长史掾属,本是特意跟来,在王兑处置家人、清理门户时做个见证,眼见事态失控,也只得连声劝道,“王司空切莫急气太过。”一边又劝,“明公不如听听大公子是怎么说的?”

王兑松开长子,站立不稳,自己的身体也一阵摇晃。王嘉连忙扶住父亲,四手交握时,却摸到父亲的手心里一片潮热。再一看时,王兑面上泪痕交错,两鬓都被汗水打湿,在王嘉的印象中,父亲向来爽朗清逸、文质彬彬,纵然当年被胡兵逼至绝路,生死关头,也没有失态到这个地步。

他一时沉默下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王昙跪在地上,长兄房中飞动的尘埃已经沉降下来。众人安静下来时,他却是一直地安静着,宛如一尊火窑中渐渐烧成细瓷的泥胚。他低着头,看到王嘉身上的素衣打起褶子,垂下来。王嘉跪在地上向王兑说:

“父亲,王事未竟,请不要再为儿女事烦忧了。”

王兑恨恨地叹气,长声地叹气,扶起王嘉,絮絮叨叨地责怪起长子的冒失。众人的声音从一处飘到另一处,王昙跪着,像被烫着了似的打了个寒噤,用额头目送他们向外走,走到隔板前,王嘉停下来,回过身向幼弟说:

“你给我在这里等着,不许乱走。”

他忙不迭点头,抬起头一看,却见屋子里空空的,人已经走尽了。

不久,有健仆进屋来,扶起倒塌的床屏,拆掉帐子,换下破损的床席。不知是谁要扶起他去一边坐着,王昙只是摇头。又有童子捧着银匜、玉盘来请他盥洗,他也只是摇头。终于奴仆也走尽,日光也走尽,正在黄昏点灯的时候,天地间一片寂静,王昙听到门前传来脱下鞋履的声音。

他浑身一个机灵,连忙长跪而起,直着脖子向隔板外看。王嘉背着光,影子长长地打下来。他一下子看见了长兄的右手,已经清理包扎,白净的裹布上再没有多余的血迹。王昙如释重负:

“阿兄,你的手——”

王嘉走进内室,左手持着的东西也清晰地照出来。王昙周身一震,半句话摔碎在喉咙里。那是一根细细长长的、似鞭似杖的藤棍,莹莹发青,底色是雨季的黧黑。这样坚硬柔韧的藤枝,在北边很难生长,却在湿润的南国随处可寻。王嘉越过幼弟,走向窗前的坐秤,王昙竟生生地把碎掉的话拼了起来:

“阿兄,你的手怎么样了呀?”

王嘉偏头看了他一眼,挥动左手,使藤棍在空中扫出唰唰的声响。王昙双腿一软,坐在地上。忽然啪的一声,他浑身一个哆嗦,却是一只裹着丝绵的坐垫丢在他眼前。王嘉绕到他身后,藤杖的一端轻点着他的后背:

“袍子撩起来,伏下身去。”

他又哆嗦了一下,一只手伸出来,在地板上茫然地摩挲了一阵,才撑住身体,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他跪得太久,腿都伸不直,只得屈着膝盖,颤颤巍巍地站着,拽住长袍,两手交替着向上扯,袍摆下,白纱縠的袴子一寸一寸地露出来。袍摆卷到腰上,身后隐隐还能看到透进来的血渍。

他再屈膝跪下,俯身撑在地上,脊背低低地向下伏,卷起来的锦袍从腰间散开,水一样地流到背上。王昙的膝下垫着坐垫,撑起来的双腿还是不停地发抖。

王嘉提着藤杖,这根藤极长,他先是敲了敲幼弟弓起的脊背,才挥起手抽下去。王昙被打得向前一冲,额头咚的一声撞上地板,一时头顶身后都是剧痛,眼前昏昏发黑,泪水瞬间盈满眼眶。王嘉皱着眉敲他的膝盖,两三下后,王昙才恍惚醒悟过来,将腰身弓得更高,腰上的锦衣窸窸窣窣地向下掉。额头终于顶上坐垫时,他的袍摆垂在肩头,前胸几乎贴在腿面上,纱縠小袴被臀腿撑开,而原本一道热得发烫的僵痕,随着身体舒展,也疼得好像要裂开一样。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之前王嘉气急,右手还带伤带血时,就往幼弟身上抽了十几记巴掌,经过半天,血迹早已干涸。可是本就柔软轻薄的小衣,沾染血渍,在王昙长跪弓身待打时,已经隐隐能看到两片臀丘的轮廓。

他摆好姿势,王嘉提着藤杖,犹自贴着他的臀峰比了一比,好像仍不太适应左手似的,力道却半分不减。一杖下去,打得王昙浑身乱战,尚未跪稳,下一杖便紧追着咬上臀肉。他的胸口贴着大腿,身体卷折蜷曲,额头几欲顶上双膝,惟有两丘高高地举着,纵然左摇右晃,也不耽误挨打。他疼得眼中惺惺,气息都不畅促,连哭声也低低的,远远盖不过藤条击打臀肉的脆响。

那藤杖不算轻巧,却很细长,打在身上,疼得又闷又烈,连带着周围一圈皮肉都肿胀起来。身后不过方寸之地,捶楚反覆,肿得小衣都包不住它。偏偏那层丝纱织造精湛,这样打也不裂开,只是两侧微微皱起而已。

打了十来杖的功夫,王昙伸着手掐自己的大腿,藤杖抽挞之声由脆转沉,不知是哪一下疼得受不住,他猛地举手向后想挡,一下子失去平衡,轻飘飘地向一侧倒了下去。此时他两腿麻软,膝盖疼得不能伸直,手脚冰凉,臀丘却一片滚烫。稍稍伸手抚触,只摸到打出一层茸边的小衣,臀上的热度火炭一样透过来,而身上除了剧痛,竟连别的知觉一概也没有了。

王嘉见他躲闪,愈发不悦,随手丢掉藤杖,跽坐在席上,一把将幼弟扯回膝头,抬手又往他臀腿上扇打。王昙听到巴掌声,吓得浑身一悚,抬头看见长兄缠着纱布的右手好端端地摆在眼前,才抽了魂似的软倒下来,一壁哭,一壁呜呜咽咽地把脸埋在席里。他疼得狠了,也不敢求什么,只是一声一声地叫“阿兄”。

王嘉打了几下,只觉掌心发凉,仔细一看,原本干涸的血渍上又洇开一片湿痕。原来方才拿藤杖抽打时已经打得见血,这时又抽了几巴掌,那点血迹才渗过丝纱,在小衣上晕染开来。他们流出来的血叠在一起,融成一片,什么伤势也看不分明。王嘉顺势将一层小衣剥下,却见王昙身后青紫斑驳,僵痕交错,渗着血丝。他到底是停了一会儿,终究气恨难忍,重重地又在腿根上补了两记。

王嘉停下责打,王昙就不敢再哭,只是忍不住一下一下地抽泣。王嘉抬手要将他推下膝盖,手掌已经按在他的腰上,幼弟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腿面,忽又轻轻颤了一下。他因挨打而身体发热,两层衣衫都阻挡不住。王嘉轻轻一叹,拍了拍他的脊背,命令道:

?“起来。”?

王昙顺从地起身,在王嘉身前跪好。他乖巧起来,连身上的疼痛也可以强自忍住。王嘉一时语塞,他总还记得胞弟挨几巴掌就要哭闹的娇气,可分明他是他亲手送出去的,他有心想问他在武昌怎样,也问不出口。王昙静静地跪着,长袍掉下来,遮住臀腿,他低着头,能听到腔子里一颗心一下一下地跳动。他有很多话可以说:那封劝降信,伯父,乱军……他想说他是不愿意的,这一切都不是他愿意的。

最终他低着头,抽噎着说道:?

“阿兄,是我混账,我日后再也不敢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王昙在江州四五年,大概是因为王兑加官进爵,府上的亭台楼阁,泰半都重新修缮,分给他的小院也换了地方,离王嘉甚远。挨打当天晚上,他被人一路从长兄院里抬回去,他挨了痛打的事情,别说府上、族中的子弟,恐怕大半个建康城都知道了。

而不过隔了一日,王应就来探望他。王昙杖伤甚重,不能走动,五感反而格外敏锐,王应故意悄悄地教僮仆退下,他竟也听出从兄的脚步声。他伏在床上,一转脸,只觉得床前王应的身影格外高大,连皮甲都未脱下,脚下硬底的皮靴嘭嘭作响,俨然还是军中的习气。王昙只是震悚,浑身簌簌地发颤。王应站在堂下,竟笑吟吟地向北拱手:

“天子隆恩,进我父为丞相,加武昌郡公。正可见明主贤臣,非小人可以间也。”

王昙还是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王应自顾自地上前,盘膝坐在床边,刷拉一下掀开他身上的被子看伤,扯下小衣,顿时哀声叹气:

“哎呀,怎么打成这样?你倒不如不回来,看你父兄倒也不比我们慈悲。好在我把你那时用的好伤药也带来了——”

他话说到一半,一只手臂忽然被王昙紧紧握住。王应仔细一看,只见王昙面容憔悴,手足四体连带着浑身都在摇颤。他心有戚戚,毕竟讪讪地:

“阿弟是受苦了……”

“你真对不起我?”王昙慢慢说道,“你给我带散来。”

王昙新迁的院子里,种了几竿翠竹,一株李花。李树刚刚挂果,在暑中,还是碧澄澄的一树。王昙在武昌养了这几年,身体不似幼时孱弱,纵然一路折腾,又挨打,也没有再病,养了几天,就可以下地。王嘉终于来看他时,竟然碰到幼弟在树下敞着衣裳舞剑。他舞得甚是投入,额角见汗,两腮上浮着热晕,虽然仍然不算健壮,可是身体舒展,意态自然,王嘉一时看得怔忪。倒是王昙先见到长兄,笑着迎上前作揖。王嘉一指他大敞的中衣,喜怒不辨地冷哼道:

“你真是长大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王昙随手把剑丢在地上,拢起前襟,“啊呀,阿兄来得太早了,先坐一坐,我给阿兄煎茶。”他请长兄上座,回屋擦了脸,本来连衣服都不想换,只因王嘉面色十分不善,他才又叫进人来,规规矩矩地重新束发盥手,穿戴整齐,捧着香盒与茶炉坐在长兄下首。他低着头忙忙碌碌,王嘉看在眼里,心头又有些难言的情绪,原来想好的话,忽然也有些陌生。直到茶叶与香料的气味在屋中散开,王嘉才缓缓开口:

“那天父亲训斥你,我着人留意过了,并没有传出去,这件事就此了结。你今年十六岁,马上到年纪可以定品选官,到那时,更没有人记得这些事情。你不喜欢建康,等你姊夫升了府官,就到他手下去作一个县令。”

王昙听得也发怔,垂眼盯着煮沸的茶汤,半晌才笑道:

“阿兄作哪里的府官,我就去那里作县令。”

王嘉道,“我如今在太子身边,将来十九是身在中枢。只为戮力王事,客复神州。彼时拼杀于乱军之中,你又怎么受得了呢?”

王昙冷哼道,“乱军我也见过,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分明是看出长兄不生气了,又说出话来气人。王嘉作势将手一抬,看见幼弟抿了抿嘴,强自挤出一个笑脸,分明还是害怕,就改作戳他的脑门。他本想训斥一句,可动作间身体前倾,正被煮茶的水汽扑在脸上,只觉得香味奇异,不由诧异:

“你这炉里煮了什么,怎么还这么呛人?”

王昙心下一跳,下意识要低头看茶炉,强自赔笑道,“是吗?大约是姜加多了。武昌比建康还潮热,用姜用得很厉害,有时还加椒叶进去。”

王嘉点点头,“你自小体寒,是该食姜。”接过茶盏,也不再提前事。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王昙想,时人格外喜欢特殊的东西。大概自古以来,不过是唐虞尧舜,圣君贤臣的模糊轮回,惟有他们的世代如此不同,他们要从这种不同中显出不同来。他回建康时十六岁,从乏善可陈的高门幼子,忽然间变成险中还生的故事中人。许多人邀他饮宴,出游,他们紧盯着他,而他也看着他们。

建康夏季多雨,每每日出,四野都笼罩在煮酒似的白雾中。建康在城南近郊,尤其如此,雨后四面茫白,找不到一个能够躲避水汽的地方。王昙怕水,从武昌回来后尤甚,王嘉从前还指望着他能好转,如今也不指望了,只一味顺着他。众人也不作他想,如今这世上,谁还没有些怪癖呢?都像王嘉那样谦恭孝让,那才奇怪。

五月下到第三场雨时,王嘉叫幼弟随太子车驾到摄山避暑。王昙觉得很奇怪,山中又没有行宫,太子要怎样去?况且,王仲的兵马才开拔不久,太子这时出城,难道不怕有什么危险么??

王嘉只是说,“伯父的事情已经了却了。”

?王昙从善如流,忘掉了这些事。太子一行轻装简从,预备在山上过一夜就回来,他们一早出发,等皇帝发现太子不见了的时候,早已经毫无办法。

出门时雨仍未歇,天地间一片漆黑,惟有细细的雨丝映照着灯火的光芒。王嘉令王昙躲进车里,到时候教下人抬着上山。此时王昙身边不仅有家里的部曲僮仆,还有年龄相仿的世家子弟,他怎么肯做这种丢人的事情。他连蓑衣笠帽都不肯穿戴,其实旁人怎么会看着王家子一个人戴帽子?他若是不骑马,就只有部曲下人会骑马了。王嘉气得牙根发痒,把幼弟拽到一边威胁:

“你要是敢做作到生病了……”

王昙笑道,“阿兄,不会的。”他翻身跃上马背,迎着朦朦细雨向前走去:

“阿兄,我替殿下开路。”

一路上,马蹄踏进泥泞,车轮碾过碎石,雨滴敲击草叶与部曲甲兵。王昙衣衫濡湿,身上暖乎乎渗着细汗,而他竟没有觉得多么难受,只因是他踏着水,而不是水裹着他向前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进山后太阳高升,一群人紧接着就要散开行猎,王昙拜别长兄,也跟着他们钻进林中。他骑射并不精通,猎物却总被驱赶着撞到他的马下。几次下来,王昙百无聊赖,自己弃下马匹,顺着主路向山上走。旁人知道他厌烦了,也不去跟。部曲都在王嘉身边,很快,他周围便清静下来。王昙有些奇怪,怎至于一人也不剩呢?

走过山腰,云气愈盛,雨已经停了,周围白茫茫的一片。他想起山中总有道观,一人访游也好,走一条小路,或许会碰到野兽,但摄山去京不远,大白天,哪里会有什么要命的怪物?他握紧雕弓,背着箭篓,挑那少有人迹的小路走。摄山并不甚高,不出片刻,就在云雾中显出若隐若现的瓦檐来。观之广厦连绵,不似僧道隐居之所,或许是哪家的别院,但是后院无人把守,他进去寻到仆役,歇歇脚也不妨事。谁知他绕进庭中,四下更无人迹,忽然听见一阵低低的笑声,在雾气中,不知从哪里传来。

王昙只觉得浑身一个激灵,蹑手蹑脚地朝那边走去,步入廊下,只见云雾中夹杂着水汽,浓郁的熏香从窗下款款飘出,窗大敞着。他恐怕惊吓什么精怪,俯身缩首地朝窗下走去,悄悄地探出脑袋去看。他看到屋内设着汤池,池中水波微微,雾气已尽散去,显然热汤已经冷了。池边却是两个人影,一人侧身正坐,王昙再不会错认长兄的身型。而另一人……

另一人浑身通赤,伏身枕在王嘉膝上,长发披散在背上,朦胧灿烂如流金。此人显然常年习武,肩背宽阔,蓬松鬈曲的棕金色长发下,仍能望见流畅起伏的肌肉线条。王嘉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一层单衫被水汽蒸湿,似罩非罩地贴在身上。

那隐在长发下的男子忽然抬起头来,一错不错地与王昙对视。

王昙惊得手酥脚软,避开窗棂,软倒在地上。屋中是王嘉不悦的声音:

?“不是教那些人都退开了么?”

太子笑道:?

“大概是惊了只鸟儿。”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屋檐下,墙壁薄得像纸,王昙捂着心口,倚在墙根。墙角的湿气打湿他的长衫,晕开身上的冷汗,他耳边尽是自己的心跳声,既重又响。他惟恐那声音惊扰到人,手脚并用地向院外挪,膝行时压着袍摆,一不留神,将衣裳撕开一道口子,摔了个趔趄。王嘉的声音自窗下飘出来:

“是什么东西闯进来了?殿下,拿我的剑来。”?

这一声“殿下”震得王昙头脑嗡嗡作响,他双手扯起袍摆,抱在怀中,站起身就向院外跑去。这一下脚步声响得更加清楚,王昙跑出院门,回身看去,看到雾气中隐隐重叠的两个人影。他四下环顾一圈,忽然冲去路边的土坡上打了个滚,屈指在脖颈上挠出几道血痕,而后扬声呼唤:

“主人家!主人家——”

他回身又向院内走,自然迎面遇到王嘉,王昙大吃一惊,笑道:

“阿兄,你怎么在这里?”

王嘉立在雾中,面色铁青,单手持剑,腰带松松束着,长袖挽上肘弯。王昙只作未觉,上前两步,仰着脖子给长兄看上面的挠痕:

“谁家养的狸猫,刚刚忽然从里面跳出来挠我,吓死我了。”

王嘉收剑还鞘,拽着王昙往跨院走,王昙挣了两下,“那边不见人,我要进这边。”话音未落,背上啪的挨了一巴掌。王昙疼得一个激灵,委屈地低声道:

“阿兄,你打我做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王嘉沉着脸问,“你的衣裳怎么回事?跟你的人呢?”

王昙笑道,“带着那么些人多没意思,我叫他们不要跟的。”王嘉气得心火乱冒,提起剑鞘,向王昙臀腿上重重地抽了两下。王昙疼得大叫,这时才有僮仆匆匆地从雾中跑来。

“郎君!殿——”

那童子一抬头,恰与王昙打了个对眼,顿时吓得面如金纸,跪倒在地。王嘉冷声喝问:

“你们怎么守的门?”

王昙强撑着演了一时,本来已不作他想,这时看到这童子害怕的模样,心中才涌起一阵一阵的后怕。他两腿发软,后背冷汗涔涔,两颊一片滚热。王嘉察觉到幼弟的呼吸忽而急促起来,忙回身去看。王昙一把扯住他的胳膊,细声说道:

“阿兄,我身上突然热起来。”

久病之人,往往对自己的身体是很清楚的。王昙形容如此,王嘉又怒又怜,扶着他向隔间走。王昙才迈开脚步,便一阵腿软,他仰着脸,慢慢地说道:

“阿兄,我身上不舒服,大概要发热了。”

语毕,他奋力屏住呼吸,不过片刻,便头晕目眩,又惊又累地倒在王嘉的身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王昙在山上一天都没有待够,就被长兄连夜带下了山。回府后已近夜半,请医熬药,又是一番折腾。王昙中间醒了一次,听见王嘉的声音在一边,顿时又不敢醒,强撑着一动不动,终于又睡过去。一日吃了三副药,心悸才压下去,王昙忽然发觉病中的冷清,抓着伏侍的嬖人问:

“阿兄在哪里?”

那婢子似是很奇怪他有此问,“今日又非沐休,世子自然是在东宫呀?”

王昙怔了怔,吩咐她,“我身上闷闷的,你拿我的散来。”

婢子只是问,“小郎,在哪里?”

王昙道,“在第二排柜子最里面的夹层下面。”婢子依言将一只漆匣捧来。王昙倚在床头,摸出一只药包,看了看面无殊色的使婢,茫然想到,他大约是真的不管我了,他大约从来也不想管我。

江东的雨从山麓下到城郊,雨后,连皇帝也病了一场,再也没有力气追究太子私自出宫的事情。王兑从早到晚地留在台中,王嘉当着东宫侍讲,同样鲜少离宫。曹抒在宫中陪女儿,桓道才整日留在公主府上,兄嫂父母都不在家,王昙切实地放浪于形骸之外,每日饮酒服散,不可终日。

皇帝越病越沉,建康城中也涨起雾来。王昙不怎么怕雨了,服了散后,就敞着衣裳在府中快走行散。每日晨起,酒后出门,能看到远近一片茫白,云雾四合,瓦屋飞翘的角隐在雾中,朦胧突兀而出,连绵不绝,宛如玉京天宫一般,飞鸟栖在檐上。

他从前院游到后院,又从后院荡回前院。一下迎面撞上了谁,也不在乎,随手推开,就要绕行,谁知胳膊却被牢牢地钳住。他呆呆地仰脸去看,王嘉脸上精彩得像开了染坊,王昙呼得吐出一口带着散香的酒气。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王嘉刚刚从台中出来,长冠高高翘着,袖摆长长的,垂到膝下。王昙同样是褒衣博带,却连里衫都没有穿,瘦楞楞的肩膀露出一半,自脖颈至脸颊,都火烧似的红。其时已近暮夏,晨风吹拂,吹得王嘉身上的冠带衣衫都微微摆动,王昙轻轻打了个哆嗦,紧盯着长兄的面孔,十指抖颤,屈膝跪在地上。

王嘉慢慢地将他披散的头发拢至耳后,随即劈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王昙被打得身子一歪,再直起身时,连手脚也颤抖起来。他身上发着酒意,也带着药劲,只觉得后背汗津津的,一片冰凉。寒食散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王嘉怎会闻不出来?他实在气得一句话也不想说,半晌,只是寒着脸命令下人:

“去拿一条板子来,就在这里打他二十。”

穿堂下人来人往,王昙正游荡在一条向东进后院的主道上,家人部曲避无可避,又不敢越过世子,擅自行动,只得驻足等待,聚到三五人上,下人已经迅速地拖来一条板子。王昙身上的药劲散了一半,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他仰着头,向前蹭了几步。

“阿兄……”?

王嘉垂下眼看他,轻声问:?“你是真的不想要命了,对吗?”

王昙没有说话,迎头又挨了一记耳光,肢体、衣衫,连带着披散的头发,都随风飘散开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这一下打得他头晕目眩,合身趴伏着,眼前只看到仆人杵在青石地面上的板子。那一条板子,乃是整竹劈开而成,四指来宽,立起来足有人高,一面圆圆隆起,竹节一片一片凸起来。王昙吓得醉意全消,连滚带爬地扑到王嘉身边抱住,这时抬着长条矮案的下人才姗姗来迟。

王嘉见幼弟挂在自己身上,一条腿在袍衫下动了几次,到底没有踹出去。下人连忙将他从世子腿上撕下来,压上矮案。竹板子打起人来,响彻九霄。下人固然不敢下死手,奈何王昙行散在先,这会儿王昙身上,落一片羽毛尚有知觉,何况一下一下的板子。他被压着两脚,冷汗很快浸透衣衫,二十下板子还没有打完,已经疼得浑身虚软,抱着案头不断地发抖。

下人见此情形,手上更不敢用力,板子越打越轻,囫囵地凑够二十。王昙这才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阿兄,我,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在恍惚间仰起脸来,长发滑下两肩,乱糟糟地贴在脸颊、脖颈上,面上泪痕交错、指痕隆起、白得吓人。王嘉负手而立,王昙在泪水中看他,看到他腰间悬挂着官印,一并坠着一只鸡血玉的玉环。他从没有在长兄的衣箱中见过类似的饰物,他想到这是太子的东西。

他再向上仰头,身体趴着,仍看不清长兄的神情,却看到他发鬓外火焰似的顶光忽而黯淡下去。他突然又想起渡江,想起王嘉抱着他,在江北遇上人,想起他们遇到的人对王嘉说:

“兄弟,我看你个子挺高,手脚也全,不如加入我们乞活军,讨一条出路。”?

王嘉回答道,“陈留乞活义军之名,仆在洛阳亦有耳闻。这位仁兄,我知高平郗将军投效令帅麾下,蒙兄不弃,我乃是琅琊王氏子,渡江途中,横遭罹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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