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于是就为我画像,用炭笔在白纸上涂涂抹抹。我几小时几小时地耐心地坐着,好像真的在完成死前的一桩心愿似的。最后他画完了,我看了一下,说,怎么会这样不像?我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Z很惊讶地说,你就是这个样子的,你难道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吗?
其实Z根本没有为我画像。Z只画过罗丹情人的头像,那个因为罗丹而尽毁一生的悲情女子。他画技平平,更多的时候是他向我解说一幅夏加尔的复制品:那是一种田园生活,所有的人和动物都善良平和,有着温暖的感觉,那个农夫抱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怀孕了。
于是Z就像画中的人那样,轻轻地从侧面抱住了我,并轻轻地为我解下所有的衣服。
Z在黑暗里叹了一口气说,你难道不知道你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吗?
我说我不知道,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好看。
刀
小蝶以为自己已经把刀扔掉了,就在四月,路边到处都是一丛又一丛的迎春花。刀在阳光下划了一道美丽的银弧,而后落到花丛中不见了。
小蝶每天打开衣服箱子就会发现里面有一把美丽的刀,闪着柔和而冰凉的光。
小蝶把刀藏在宽大的白衣下,无声无息地穿过黑黑的长廊。她耗费了所有的白天和黑夜精心构思着如何杀一个人。
蝴蝶(3)
阳光灿烂。一个女孩子躺在地上,胸口染红,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脸。她不该把这告诉我,小蝶想。小蝶问:你是长头发的吗?那边说,是的,你问这个干什么?小蝶在电话一头很好笑地笑起来。她蹲下来,仔细地查看着伤口。伤口很深,很多红色的血畅快地涌出来,好像永远都不会流尽似的。
可惜没郑重地告诉她为什么她一定要去死,小蝶想。她把一只黄色的小蝴蝶放在血汩汩流出的地方。
小蝶微笑了。
她的笑异常的天真、甜美。
中秋·明月·刀
唱《刀》吧,这个乐队的主唱提议。
我已经喝了一点,脸发热。我喝了一些可乐和白酒的混合物,感到自己要飘起来了。
刀,我的刀,我的只能伤害自己的刀。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唱歌过。真的,我很快乐。
快乐是什么?他们问。我说,快乐是一杯有毒的酒。
啊刀,两手空空,紧握着刀,带着你的刀你就返回家园。返回家园,我反复地唱。这首歌我写了好几年,终于在月圆之夜把它写完了。他们叫“好刀,好刀——”我大笑起来,又喝了许多的酒。
他们出去看月亮,红枣在我旁边坐着。红枣只会弹琴,不会造句,说话从来都只说两个字。红枣很瘦很高,下巴尖尖的。
我问,你为什么不出去呢?他不说话。
我站起来,和他看月亮去了。
他站在月光下面,头发挽起来,像一个女孩子。他远远地跟着我。我停下来,向他微笑。他也笑了,亮出了白色的牙。我指着一家还亮着灯的店,说那是不是卖酒的。他说不是,那是卖馍馍的。
小龙跳过来吓我,他长长的头发。我大叫着躲到红枣后面,大笑起来。
我很快乐。月亮被一点一点地吃掉了,我披着小龙的夹克。小龙读了一首长长的诗,很美的,关于鱼。鱼游到对岸,美丽的女子在月光下跳舞,长发拍打着背,一切都美丽且有意味。小龙声音低沉,充满了诱惑。他说,你写的歌很好,我想做你的制作人了。
小龙是一个很好的男孩,很大气很豪爽的。小龙弹琴时像疯子,充满了力量和震撼。
天底下有几个女孩子敢去爱小龙?
红枣一直不看我。我很生气,很生他的气。他偷偷看了我一眼,我又忍不住笑起来,我喜欢对他笑。我说你多大了?二十三?二十五?二十七?你二十七了!他说你怎么知道?一定有人告诉你。我柔声说是我猜的。那时我和他很近,他的手几乎可以碰到我。我一次一次地对他微笑,在月光下,毫无顾忌地,我喜欢这样。大家看不到时,他一个人可以看到我笑。即使在很多人中,我依然可以找到他,找到他的微笑。他的眼睛那么大,像一个小孩很善良很善良,真的就是很善良的样子呵。
有一次红枣病了,他躺在床上,脸冲着墙壁。我进来时他使劲翻过身来。我没看他的眼睛,却望见他的脸更加尖了。我大声和其他人说话,想到红枣永远不肯和我说话,心就疼起来。
我再也不要去看他了。
贞洁
贞洁是爱人眼里的一种光芒,小蝶说。
我在夜深人静时再度想起小蝶。我想起小蝶时身上来了红,很沉重也很温热,我沉沉地坐在屋里感到无比的安全和欣慰,作为一个女人我为这种沉重的下坠感感到由衷的自豪。我想起小蝶有一次突然地两个月没来例假,这显然很不正常,她十分恐惧地保持着缄默,不知所措起来,暗地里摩挲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感到又孤独又害怕。但有一天她突然来了例假,她很不相信地检视着那一点血迹,慢慢地,她自己笑起来,笑声很天真也很清脆。她飞跑去找到了他,说我来了。停了一会儿她幽幽地说,这几天我连哭都不敢,说完便轻轻地倒在他身上,任凭他伸手接着她。她听到他远远地叹息,她不能相信他不愿把她当成一个同谋犯,但她的确累极了,她希望他就这样紧紧地抱着她永远不要放手。
今天我背了一个单词,有一次小蝶说,Chaste。
贞洁的意思,小蝶轻佻地笑起来。
你不知道贞洁是什么意思,他说。
我怎么会不知道,小蝶说。
他们并排走着。他觉得她很远,她也是。可他终于把她拉了过来,小蝶很顺从。为什么呢?他有这个权力,他有权支配她,她的单薄的思想和单薄的身体,他用得理智而有节制。小蝶却常常痛苦地闻到自己身上的气味,那是一种欲望的气味。这种气味太浓烈了,以至于她不得不在长久地冲洗过自己的身体之后才能去找他。
应该有一间小小的屋子。小蝶说。
是的,一间小小的屋子。没有窗户,没有光,甚至没有希望。只有他们两个,赤裸着身子,并肩而卧,不需要光,也不需要希望。是的,一间小小的屋子就可以把他们和其他人远远地隔开,没有什么可以使他们分离了。黑暗只是他们的黑暗,绝望也只是他们的绝望,谁也不能逃出这绝望的黑暗。
而他终于和别人在一起了。他们住在同一个屋子里。屋子,这一个符号把她的他夺了过去,使她和他永远地分开了。小蝶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体感到无比的嫌恶和羞耻,她憎恨自己那一张小女孩式虚伪的脸,第一次盼望着迅速成长为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意味着温柔、独立、坚强和宽容。她允许他们住在一起,却不能允许他去爱另一个女人。她是他的女人,柔顺和贞洁的,他的惟一的女人。
蝴蝶(4)
离开
我把小蝶的故事讲给Z听,不连贯,断断续续的,怎么也不能完整起来。诚然我不是一个很好的讲故事的人,我总是无法提供具体和完整的情节,所有的只是零碎的片断。Z听完了毫无表示。显然这个故事未能打动任何人,Z也没有被打动。
我徒劳地抱着自己的肩,把头埋下去,埋在黑暗里。我不能抱怨Z,他耐心地听了,他在一天的劳碌奔波之后还要给一个有太多古怪情绪的小女人带回一包糖炒栗子并默默地聆听她絮絮叨叨的话。我让自己呆在黑暗里,Z把手伸了过来。我沉默了一下,说不要。
早晨阳光灿烂。我把手放在Z的手里,Z说你的手很好是弹琴的手。我把手慢慢地抽出来,骑上车子走了。阳光打在我身上,我有些想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