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整个世界都好像睡着了似的,好像还不可能再醒过来了。月亮照在我的脚上,我光着脚,粉红色的趾甲油晶晶地亮着。我枕在玩具小熊身上躺着看了一会儿星星,星星很多,有的很暗,有的很亮,完全没有摆放规则地散乱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我白色的连衣裙既是我的被子,也是我的床。很好!好歹还有这四尺见方的安静给我。
我知道自己执意这么做有点儿疯狂,但是,好像我也只能这样。除了王昊那口上了锁的藤箱没动,该扫地出门的,一切都不会再出现在我的眼里。我的眼里一片黑暗,而沉默就像没有亮光的黑夜,叫人恐慌、绝望。
我看见儿子躺在婴儿床上,仰面朝天地笑,笑得很安详。于是我又晃了晃小铃铛,铃铛很脆,很响,也很空旷。
第二部分:烟花烫无聊的生活
1996年9月25日 晴 无聊的生活
我想我有购物症,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病症,我认为是。如果一个人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进入了一种疯狂状态,怎么说也是精神病的一种。我想我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很容易被各种病毒侵蚀。从某种程度上讲,我就是病因、病源、病体,三位一体。我的身体产生病菌,而外界的病菌没我强,它们只能被我感染,而不是我受它们影响。
一天里上街上了三趟,每一次都大包小包拎满了手,再也走不动为止,能送到家的我也绝不会自己拎着。就像商场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一样,只为我准备,只不过不能全搬到家里罢了。或许这一次是必须的,多少有个理由,新家嘛,应该有个新气象,但平时,我也好不到哪儿去。疯狂购物好像是我的第二职业。衣柜里的衣服满得一拉柜门就往下掉,我还是买。百分之八十的衣服从来没穿过就送了人,然后接着买。好像我的钱本该用来为大众做好事,为市场经济尽了一份力,为不知道是谁的朋友节约了工资,而我就是那个慈善机构。只要有人说要我陪她上街,我就问她想买什么,然后就带她回家找出她想要的那件衣服,我想我的衣柜比百货公司更齐全、款式更多,可惜我没时间穿。至于当初为什么买了回来,大多是那天心情不怎么好。我不知道我的心情什么时候好过!当然,酒足饭饱和购完衣服之后总是会很好。所以我总是在购物、在吃。我吃遍了西安的大街小巷,也总是买完东西回家时仅剩十块钱车费,无论那天我带了多少钱。幸亏商场不流行刷卡,否则,早晚有一天我会刷爆的。
家里早已是旧貌换新颜了。两室一厅的房子不大,但足够我们两个人用了。我把那间婴儿房改成了书房,中规中矩的红木书架、桌椅,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博古架。我是决计要忘掉这是我儿子王一生的房子了。我忘记了!真的忘了!
在真实的生活中,我认为我应该算是一个好妻子,我做了妻子所有的事儿,加上一个绝对优秀的保姆。自从结婚到现在,王昊从来没有买过一双袜子、一条内裤,当然他更没有洗过一双袜子、一条短裤,除了在我临盆前后那一个月。即使如此,也是现代科技帮了他的忙,洗衣机是全自动的,吸尘器是全自动的,还有什么?电话可以叫外卖,吃完饭连碗筷都不用洗。科学是为人类服务的,一点不假,难怪人们要崇拜科学了,好像科学是我们老祖宗似的。老祖宗生产了我们,科学塑造了我们,一样值得崇拜!
我很讨厌男人衣冠不整。原本就猥琐的内心再没有一个好幌子,那简直太令人倒胃口了。我不允许王昊这样。至少应该像那句老话,“人倒势不倒”,大旗总得立着,所以,他的裤子、衬衣甚至袜子、短裤,每浸一次水必熨烫一次。好在我有的是时间。但是现在,却实在没了心情。现在才发现,原来熨烫衣服也是需要心情的,一个好心情,或者一个坏心情。心情越坏,衣服熨得越多,恨不得熨完满柜子的衣服。这不好不坏的心情最不适合熨烫衣服。我想我是那种无风也要掀起三尺浪的主,太平淡的生活会令我四肢无力,就像被人挑断了脚筋似的,然而,生活毕竟不是一出戏,也不是什么广告,没有精彩也得过。
现在,家里东西都齐全了,一切又平静下来,静得像黑夜里无风的沙漠。即使我把家里布置成暖暖的、花样的色调,布置成绝对温馨的颜色,生活还是这样无声、无色、冰冷冷的。王昊还是三天两头喝酒,至于家是不是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对他来讲,早已不重要了。看见他穿得乱七八糟地回来,像一头刚从笼子里逃脱的野兽,慌不择路却又寻机寻找着食物的样子,觉得很有意思。我饶有兴致地观望着,可惜他并不配合,冲了澡就去睡觉了,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就像一头狮子对待窥视着它的羊那样吧。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只是过着。
第二部分:烟花烫穿城而过的风
1996年10月15日 阴 穿城而过的风
又是一年深秋,梧桐在阴阴的秋里,疏疏落落地展示着最后一片风情,然后就很干脆地、毫无留恋地、不够美妙但绝对端庄地坠落了,只是坠落。槐叶落得喧闹,杨叶落得缤纷,椿叶落得秀丽,梧桐只剩一片叶子,只是坠落。当最后一片梧桐叶落地之后,桐树也就光秃秃的了。光秃秃的树干落魄地、丑陋地、满不在乎地、毫无羞耻地袒露着荒芜,十指向天,既不像旌旗招展,也不像遗世独立,既不诗意,也不惬意,还有一大团细碎的枝丫像废弃的鸟窝一样杵在那里,美其名曰“凤凰”,这样的桐树叫做“凤凰树”。
等到所有的叶子都落尽了,也就该入冬了。即使入了冬也看不到梅花,西安没有梅花,只有一色的焦黄,连大雁塔也是风尘仆仆的,经了万代的风沙才走到这里。唐玄奘没有在塔内,塔内更没有经书,这里有的只是隔了世的尘埃。即使有穿城而过的风,也带不走一丝尘埃,反添几分尘土。树皮颜色愈来愈黄,干了,像这片土地一样。连地下的一座又一座坟冢也是风干了的,没有一丝水汽。这个城市正在陷落,就是因为缺水。无论是地上的,还是地下的人,一律脸色焦黄着。这就是缺水的征兆。
秋风扫落叶,固然是华美的,却也是凄凉的。枝头叶片越来越少,早就浓绿不起来了。想象着自己就像这大而无用的梧桐叶似的,落在地上,风干了,一场雨之后,就烂在了那一小片泥土里。这样还算是好的,如果被清洁工扫了去,还不知道是什么结局呢,烧了焚了倒也罢了,最怕跟那些腥臭的塑料袋混在一起,曾经的、高高在上的骄傲更加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了!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多美的诗情画意啊,可惜说的不是这里。
作为最后一片坠地的桐叶,我躺在地上想什么呢?风夹带着沙,从我脸上席卷而过,我一脸惊惶、一脸寂寞,伤痕却看不见了,骨骼也风干了。或许我还能想起一些什么东西,那就是我青春的脉络。我开始回忆,希望自己能够明白一点什么,然而太艰难了,似乎根本就是没有可能的。
1996年10月20日 小雨 花凋
想要 盈握你的孤怨
伸开手掌
只有一缕轻烟
心不在焉 吻落了太阳的热恋
游思
无声无息间消远
——题窗前金盏花
人类发明水泥不过百年光景,水泥却覆盖了整个地球,当然,我是说平铺面积。有增无减的势头仍在继续。而我一出生就被限定在了这冰冷、单调、坚不可摧的水泥屋里,似乎生命也是由水泥铸就的。生命如果是用水泥铸的,会更坚固,会万古长存,哪怕地球再遭遇一次不可避免的毁灭。
这屋里惟一有生命的东西,就是这几盆花了,好歹它们的生命还在运动。它们夜以继日地进行着光合作用。即使花谢了,有叶,叶落了,有根,明年又是一条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