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房间内的气氛有点尴尬。
不过,叶萌萌承认,她蓄意抉选在父亲生前的卧房召开遗嘱相关会议,就是为了让眼前的这两个女人感到羞愧──她的继母陆双丝,和她的继姊高维箴。
目前叶家门下仅存的人烟惟剩她们三口子,而其中仅有她名正言顺的顶着“叶家”的祖传大姓。
“哼哼!”冰冰清清的冷笑声嗤出她的鼻尖,在偌大的室内却回响得有若核子爆发。
继母和继姊偷偷交换了一个局促的眼光,赶紧又低颔了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就是没人敢迎视这个即将满十九岁的叶家么女。
很好!起码这两个女人还有羞耻心,尚且了解自个愧对于她。叶萌萌又哼哼地冷笑了两声。
“情况看起来很不乐观。”房内的第四名人类清了清喉咙,善意地解救两名女性免于老么无声的指责。
杨老律师处理叶家的法律事务已经很久了。一年前,叶家男主人去世的时候,便是由他出面宣读往生者的遗意,同时被指定为遗嘱的执行监督人。
叶父的遗嘱中明文指出,倘若他过身之后,小女儿未满十八岁,那么她新来的继母可以代为管理叶家的财务,直到她成年为止。
叶萌萌盯着手中的财务报表。上头一大堆坑坑巴巴的支出数字就自动省略吧!重点在于底端的加总数字──两万六千七百二十四元整。
这就是叶家目前的现金总值。股票:零;有价债券:零;信托基金:零。
换句话说,除了三人栖身的这栋房宇,她那两个狼狈为奸的继母和继姊把叶家财产全给耗个精光。
“好,很好。”她铁青的脸色很类似月圆之夜的僵尸。
“……”两位英雌气短的女人哼也不敢哼一声。
全怪她那不争气的老爸!如果晚死个半年也就没事了,他老兄偏不!硬要选在她满十八岁的四个月前嗝掉。这下可好了吧!陆双丝成了头号“散财后母”,身旁还有高维箴这个“秦桧二世”做帮凶。
“萌萌,你也了解,令尊在世时,府上的财务状况就已经大不如前,而现在……”老律师温和的目光落在小女儿身上。
“您老人家的说法还真是客气了。”叶萌萌刺耳地回他一句。
老子的脾性,做女儿的当然摸了个通通透透。她老爸绰号“赛孟尝”。千百年前有个古代瘟生叫孟尝君,门下食客三千人;二十世纪有个现代瘟生叫叶老头,生平无大志,莳花植草享受人生,三千万的祖传家产花剩两百万,然后他老兄两腿一搁,走了。
于焉,成婚仅一天的天女新娘无怨无悔地接下重担,替他散光最后一丝花花绿绿的大钞。
难怪这两人会看对眼,决定结为夫妇,因为他们脑神经同样短路嘛!
陆双丝今年才迈入三十一的关卡,一年前甫成为她老爸的第三任娇妻,而且,两人的婚姻为期仅一天。也不晓得是这女人命带克夫的断掌还是怎地,两位老新人行完婚仪,准备展开蜜月之旅的途中,却好死不死地发生高速公路连环大追撞,当场一死十三伤,其中那唯一咽气的幸运得主就是陆双丝的亲亲新郎倌。
“无巧不成书”用来形容新婚第一天就守寡的克妇,还算满好用的!
萌萌肃杀地眄睐继母的外形。凭陆双丝雪肌花容的丰姿,再找个男人嫁了原也是轻而易举的小事,哪知这女人谨奉“出嫁从夫”的八股美德,一意留守叶家最微薄的一滴滴残金,萌萌真搞不懂她的脑子里装了些什么馊浆糊。死守四行仓库也不是这等搞法!
“就帐面上来看,除了这栋叶家祖传老屋,你们别无其他恒产了。”老律师抬头审视着房内的装潢。虽然若干家具蒙上一层尘埃,大致上还称得上体面。“可惜令尊的遗命规定得明明白白,叶家后人不准把这栋老宅子脱手。即使财务窘迫到非卖不可的境地,也得捱到萌萌年满三十岁为止。”
“真好,三个落魄到一文不名的女人,居然有幸栖住位在阳明山的独栋豪宅。”她嘲讽的语气冷飕飕又酸溜溜。
“哪有落魄到一文不名……”陆双丝勉强鼓起勇气反驳,细细弱弱的声音可比蚊呐嗡呜。
“还敢说,都是你们两个!”啪!石破天惊的拍案声比惊木更嘹响。
“喝!”两位泪眼汪汪的罪人吓得紧抱成一团,来不及等她兴师,自动就先认罪了。“对……对不起。”
“对不起?咱们的财务陷入这种窘境,随便一句‘对不起’就了结了吗?”萌萌火大地挥舞财务报表。“没钱了、没钱了、没钱了!你们给我解释清楚,两百万是怎么变成两万块的?”
“我……呃……那个……”陆双丝扁着颤抖的下唇。“本来……本来还剩下五万多……”
“哦?”萌萌立刻拉拢上下眼睑的距离。“那么另外三万跑哪儿去了?”
“我……我……”堂堂继母大人低头扭绞手指,不敌她威严的喝问。“那个……慈济功德会……”
“你给我拿去捐赠慈济功德会?”萌萌阴森森的口气不怀善意。
“捐钱是好事……”陆双丝的眼眶盛满水雾。
“废话!”即使阳明山的休火山喷发,顶多也只到萌萌这个程度。“捐钱当然是‘好事’──好有钱的人才干得起的事!上个月我明明警告过你,家里快没米下锅了,别再把白花花的现钞免费奉送给那些杂七杂八的慈善团体,你为什么没听进去?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有人把捐款培养成兴趣的!你自己算一算,这十二个月来从咱们家库房输送出去的银两有多少数目了?”
“萌萌,你……你……别这么凶嘛。”高维箴竭力想振持长姊的威严,虽然不怎么成功。“两百万和两万的差别只在于短缺了两个零。‘零’就是虚无,虚无就等于不存在,所以两百万和两万──”
“你给我闭嘴!”萌萌的食指宛如一把利刃,直直刺向姊姊的鼻尖。“高维箴,省省你那套‘形而上’和‘存在主义’,现在你这个非常‘形而下’兼‘现实主义’的肚皮就要面临紧缩政策了。”
“啊……”她老姊张着嘴,小猫音量顺着原来的轨道吓回肚子里。
老律师很勉强才将笑气憋在肚子里。
即使叶先生在世的时候,叶家最有威严的人物就已经由最年少的女儿萌萌荣任,叶家上上下下,打从男主人、当时还未成婚的现任女主人,以及前一任妻子带过来的继女高维箴,无人敢对叶萌萌失了敬畏的礼数。
叶萌萌是整个家族史上唯一的怪胎,不爱诗词书画、风花雪月、玄学思想,反而把全家人视为毒蛇猛兽的理性和逻辑感发挥得淋漓尽致。目前叶家上下,恐怕就剩这个小女儿有出息了。当然,外人眼中的“有出息”若换成叶家的标准,可能成了“庸俗不堪”。
“啊什么啊,你继续‘啊’下去,慈济功德会就会转头接济我们吗?”萌萌失声锐气地抨击。
“继母大人,她……她凶我。”铩羽而归的长姊忍不住含着两汪水潭诉苦。“萌萌她……她居然凶我……这个小鬼根本没有敬老之心……三十年之后我们怎么敢仰赖她奉养我们……天哪!届时我们会沦落街头,变成无家可归的游民,每天睡在菜市场……”
“高维箴,先把你不切实际的悲观性格给我收回去!”萌萌挫败地支着额头,她才想喊“天哪”!“你这个蛀书虫除了啃书皮,啥也不通,研究所的学费谁帮你张罗?还有,我下个学期升大二,学费从哪里变出来?至于你,伟大的继母大人,你的第二十三个老板又被你辞掉了,家里犹有两位女儿濒临饿死的危机,你竟然还有多余的现大洋捐献给慈济功德会!麻烦两位教教我,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这个……”两位年纪较长的女性面面相觑。
“对了。”天性乐观的陆双丝突发奇想,“我们可以经营小生意。”
“资金呢?”她毫不容情地放出一记冷枪。
“呃……”两双犹豫的水眸瞥向老律师,发出SOS讯息。她们只负责筹想点子,又不负责实行。
老律师叹息。“我可以贷给你们一笔小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