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副帅如今还是维护圣人的。”
李晟问道:“这般大动作,为何我们从未耳闻?”
三八.一六二.五.五三李晟道:“好,我先少带些人,轻装简从,确定真假后再给你报信。”
若是能联络到安禄山幕府的核心人物,或许能对战局有更大的影响。
“好了。所幸原来的土法处理得及时,伤势没有进一步恶化。”
等她再睁眼,已经躺在一张柔软干净的床榻上,旁边还有个三缕长须的老大夫正在给她诊脉。
“能有什么毒?村里从来都是这么治、这几日就是这么过来的。我也知道,你们官府的人身子金贵,用不惯这些野草药,可眼下上哪给你找金贵药去?”
薛白又梦到了他老师的字,是一份行书,纵笔一气呵成,笔墨间却透着悲愤之意。
这是作为将领面对消息的谨慎使然。
“别。”
邓四娘于是摸出了两颗带土的蘑菇,道:“难得采药时找到的,等着,煮给伱。”
“别说,我看不起病,你说了我也不会掏钱。”
这里的光线十分昏暗,阳光只能从细窄的箭窗中透进来。
“那吏员不敢问,也记不清。倒是有一个的名字很特别他记住了,名叫独孤问俗。”
“拿匕首来。”
李晟并没有看到薛白,脑子里也设想过万一是圈套,直接冲进城去就成了瓮中之鳖。然而大敌当前,他有种义无反顾的坚决。
李晟先是一瞥,见薛白倚坐在担架上,透着箭窗看着关城外,头上、身上缠着些包伤口用的裹帘。他瘦了很多,但身上那股坚韧挺拔的气质没变。
他们如今还占据着安禄山攻石岭营时的营地,回营的路上,王难得忽然聊起了当时李岫说过的那个计划,李亨想借着烟花典礼宫变登基结果失败了一事。
但并非完全没有希望,至少他与王难得是签过血书的人,并不一定要等旨意下来。
他认出了眼前人根本不是薛白,只论身材就瘦小得多,长相声音更是完全不提了。
“是吗?”薛白喃喃自语道:“攻土门关的兵马,粮草、箭矢是谁在筹划?”
邓四娘连忙抽回手。
李晟收了弓箭,便听姜亥盛赞道:“不愧是万人敌!”
他凑到那泛黄的纸上看着,忽然发现这是上辈子看到的仿品《祭侄文稿》,于是意识到这是在梦里。
“或是北面封锁了消息,雁门、飞狐口都在叛军手里。”王难得叮嘱道:“但消息未必是真,小心是安禄山诈我们过去,你走井陉务必提防遇伏。”
他不知邓四娘能否承受得了一连串的打击,打算好好与她谈一场之后再告诉她,用他那后世人的思想观念告诉她可以把孩子生下来,孩子没有做错什么。
此事并非毫无可能,他记得自己还有一条暗线杨齐宣埋在范阳官员中。
邓四娘自己都没意识到,她之所以愿意救一个人,无非是想找些事情做着,才不至于沉溺于失去所有家人的悲伤。
据崔氏当时给的情报分析,独孤问俗与李史鱼都曾是清正之臣,只是受到李林甫的迫好,最后流落到了范阳。
“那位大娘子,想必是在乱兵之中,有些遭遇。”
“将军随我来…那位在指挥的是土门县尉贾深,一会再来与他相见。”
“常山那边,袁长史如何了?”
李晟一见姜亥便知薛白到了,当即大喜。
“走吧,回营。”
邓四娘没答,意识到她已经救下了那个假太守,他们那些人杀叛军为她报仇,她也算报了这份恩,心事已了。
“可有吃食?”
薛白担心土门关已失守了,神色凝重起来。
李腾空其实并不是在假扮薛白,只是薛白让她先行一步,以保证先把她安全地送走。
“消毒…”
“土门关被叛军封堵了,我们打探不到情况。”刁丙道:“但知道安禄山已经过了常山郡的地界了。”
“这位大娘子…”
邓四娘正在生火,挽着衣袖,胳膊上全是伤疤,上山每次都会被荆棘划伤,她早就习以为常,为了这两棵蘑菇,今天又划破了好几道。
挑水,煮菇,又放了一些石头上刮下来的某种黑色植物,忙活了好一阵之后,邓四娘终于是煮出了一碗粘稠的汤羹。
于是叛军兵围真定城,颜杲卿求救于河东,城破之后,满门被擒,安禄山愤怒于他的背叛,将他绑在桥柱上肢解并吃他的肉。颜杲卿骂不绝口,被钩断了舌头,在含糊的骂声中死去,其家人也被碎割而死。
说来,他们一个是无名小卒,一个是将门之后,同在陇右效力之时,分别处在两种阶层,不太可能平等地对话。但如今姜亥虽没有品阶,心态上却并不怯于李晟,敢于在他面前哈哈大笑,甚至上前给了一个熊抱。
“见过李将军,薛郎不日便可抵达。让我们先转告将军,尽快出兵常山,以期在最快的时间内平定叛乱…”
刚到土门关,李晟还有些手生,这一箭略偏了一些,没能射中那叛军校尉的脖颈,钉到了他的面门,他惨叫倒地,痛叫不已,显得异常惨烈。
秩序并不算好,叛军士卒抢掳村庄的事情还偶有发生。正是在激励士气好造反的时候,将领们往往也不会重惩他们,这种纵容也许会致使更多的烧杀抢掠。
刁丙答不上来,连忙去把负责打探情报的暗探唤来,那是丰汇行的一个掌柜。
薛白没有听完,当即起身往客房走去,哪怕动作牵动了身上的伤口。
“该是有惊无险,好像是安禄山派了幕僚安排河北诸县,盯着袁长史,但也没动他。”
她勉力扶着薛白到了内丘县的南市附近,又饿又累。终于是栽倒过去。
薛白从剧痛之中缓了过来,问道:“敢问大夫想说什么?”
他本以为邓四娘不会点头,已想着该如何说服她。没想到她虽是村妇,却极有侠气,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薛白紧咬着一块布,大滴的汗水不停流淌下来。终于,“叮”的一声,箭镞被丢在地砖上。
才问出口,李晟一愣,下意识地肩膀一耸,有个防备性的小动作。
老大夫说着,接过了匕首,继续处理。
王难得脸色愈发沉着,道:“不论消息是真是假,叛乱都已经来了。”
他得吸取教训,先保证河东能够出兵了,才会让常山郡传檄平叛。
“吃吧。”
“多谢大夫。”刁丙道:“还请大夫多留两日。”
“辎重来了?”
“多谢大姐救命之恩,还未问怎么称呼。”
此事太过突兀,薛白原本一些对她的安排甚至都没来得及说,他由此像是呆滞了一般站在那看了许久。
等他走后,李晟当即道:“什么‘王节帅’,王承业也配吧。”
还知道独孤问俗的打骨牌的爱好,或许可以试试。
姜亥也说不出这种松弛感是从何而来的,但知道必然是因为追随了薛白。
“好说,好说。”
“好。”
李晟听了,感到有些为难。
又鏖战了近半个时辰,叛军见今日显然攻不下土门关了,于是鸣金收兵,在日落前如潮水般退去。
邓四娘就是不愿接受一场兵乱带给她的一切,她宁愿选择去死,一点不留恋即将拥有的所谓富贵平安的生活。
“那就好。”薛白道:“此事容她平复下来再说。”
此时看着薛白脸上那谨慎的神色,她摇头道:“有吃的便不错了,叛军扫荡过,什么都没了。”
从另一匹战马背上搬下盔甲换上,他大步而奔,半点不见奔波之后的疲惫,显得精力无比充沛。
至于薛白,他真的很希望能报答邓四娘,希望告诉她自己真的是常山太守,不是骗她的。他可以亲手给恩人安排出一个更好的未来,但他这个太守却没能保护住治下一个普通的农妇。
睡梦中想到必须去见王难得了,他努力想睁开沉重的眼皮。
一个他并不认识的农妇正蹲在那看着他,说话时嘴里嚼着东西,声音含糊。
“救郎君回来那个农妇,她…是小人没能看好,请薛郎恕罪…郎君?”
一个镊子被放在火上烤了烤,又用沾了酒的布擦过,缓缓刺进薛白背上的伤口,夹住了陷在里面的箭镞,往外拉了两下,没能拉出来。
想到这里,她再次感到活着没什么意思,更想要到下面去找找她的男人和娃儿。
“劳你问我这种贱民,姓邓,没名字,都叫我‘四娘’。”
还未到营地,前方迎一骑,是王难得麾下亲兵。见礼之后,却是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翻身下马,上前耳语了一句。
薛白点点头,心想着还是得尽快往河东去。
门被打开,李晟先是见到了三个男装打扮的女子,愣了愣,听了介绍才知这是薛白的朋友季兰子,以及一个女婢、一个女护卫。
但河东并未出兵救援常山郡。
“这次若非邓四娘,我想必已经死了。”薛白道:“这份救命之恩,我得报答。”
“已经开始运了,等后阵的兵马过去,时机就到了,要不了十天。”
“快!”
他问自己,在这乱局之中,真正要保护的是什么?
若说安史之乱的爆发,有制度的腐朽、有矛盾的积累、有上位者的过失,以及各种各样的原因。薛白愿意承认,他也是这场雪崩之中一片并不无辜的雪花。
薛白于是执手向地上的邓四娘行了一礼,他痛定思痛,却不能就此气馁,还得继续去收拾乱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