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我们都不敢轻举妄动,他就敢?”
“他若真敢动,须连闯三关。”
“第一关?
“港英当局。”
“第二关?”
“加拿大政府。莫忘了,卢作孚的大小九条门字号,全是向加拿大借款造的,这款子,还没还清,加拿大正与港英当局交涉,想通过港英当局,将船扣留在此地以作抵押,威逼卢作孚还钱!”
“这第三关,就是我们这一关!”咸鱼道,“我没亲眼看到过宜昌时他怎么大撤退,这一回……”
两声汽笛,此伏彼起,打断了咸鱼的话音。渠江轮与怒江轮驶入海湾。
“这一回,你是不是还真想看看,这位船王,怎么在我们眼皮底下,再来个香港大撤退?”汽笛声飘逝后,骆沙峰望着泊靠在此前的民生船队中的渠江怒江二轮。
“我不信他能。”
“我也不信,可是,他居然不动声色,便将原先已经被我调往台湾集结的这渠、怒二轮开回了香港,你看看,船王已经集结好他的船阵。”骆沙峰抬眼望着雨云密布的北方天空,“这阵势,太像当年宜昌。民国二七年,他也是在长江三峡最后一峡西陵峡之下的那一段江面,集结了他民生的全部轮船。”
两天前,1950年6月15日,卢作孚进了怀仁堂,参加全国政协第一届第二次会议。在京,卢作孚两次受到毛泽东接见,并向中央人民政府总理周恩来提出民生公司公私合营的问题。在新中国,他是第一个。当时中国各大报逐日在头版重要位置刊登有关全国政协会议报道,有的还刊载了各位重要代表的发言。
卢作孚以特邀代表身份出席会议。他只提出一个要求,关于他本人参加会议之事,请报界不做任何公开报道,对外一律封锁消息。原因非常重要,也非常简明——眼下,民生公司滞港轮船尚未全部抵沪。
离开北京城,卢作孚赶往民生公司海外船舶回归指挥室。6月17日这一天,面对大沙盘,望着香港、澳门、广州、台湾、基隆、釜山各埠,望着香港海湾中,门字号、江字号、民字号一只只船舶模型,卢作孚默默地扳着指头,一个接一个地数着数,“一,二,三……”一直数到“十三”。何仁等一群民生公司重要干部在卢作孚身边,看上去,总经理就像个黄昏时守在自家圈栏门口、望着归圈牛羊、点着数的老牧人。
“还差五条。”卢作孚皱起眉头,头也不回,问:“渠、怒二轮,王化行该从周茂柏厂里开回来了吧?”
像要答复卢作孚所问,李果果拿着一份刚收到的电报来到沙盘前,木然地拿起沙盘一旁的长杆,将原先摆在基隆的渠江、怒江轮模型推往香港。
多年后,参与轮船回归行动的老民生王化行、王鼎中、王崇让先生撰文《从定海、台湾带回五条船的经过》、《香港船舶回归回忆》:“当时形势险恶,驾驶船只安全返回祖国要冒极大危险,甚至付出生命。但海员们不怕国民党封锁阻扰,决心将船开回祖国。在卢作孚先生的运筹下,得他的好友国民党联勤总部高等顾问陈地球与浙江省政府主席周岩、基隆船厂周茂柏厂长众人相助,几经周折,历时数月,先后被困陷于定海、台湾的民俗、民本、民众、渠江、怒江五条船舶终于全部集结香港。一九四九年秋,在海外航行的船只上的船员们也千方百计摆脱国民党的差运,陆续从华北、华东、台湾等海域开往香港,共计有十八艘之多。”
窗外可见,同样下着阴雨。何仁手拿沙盘上移动船舶模型的专用金属棒指点着沙盘,说:“周恩来总理非常清楚我们面临的局面——民生公司在海外有如此庞大的船队,要想全部回家,必然涉及当前国际、国内、政治、军事诸多方面……这是一场斗争,特别讲究的是斗争艺术。”
卢作孚默默点头,视线仍不离香港的民生船阵。
何仁说:“1948年,我荆门、夔门两轮已经驶入长江口,可是,眼下的态势甚至比两年前更复杂更严峻,任何轻举妄动都会……”
卢作孚默默地将视线从香港船阵沿海岸边航线北上移向上海长江口。此时,他抬手要过何仁手头的金属棒,将香港船阵中的民众轮轻轻推出,北上,穿越台湾海峡,驶向釜山……
“叫民众去釜山?”有人困惑地问。卢作孚放下长杆,沉吟着点头。李果果木然地拿着个圆规式的专用工具在测量从香港出发后的里程。乐大年嘀咕一声:“看船王行船跟看棋王下棋一样,让人猜不透。”
六月天气,中国南方大面积阴雨。香港海湾骆老大渔船上,骆老大也在望着那一幅摊开的地图。地图的内容,几与卢作孚面前的沙盘完全相同,那十八条轮船标记的位置,与沙盘上一模一样,都在香港结成船阵。“万一卢作孚真敢轻举妄动?”咸鱼问道。
“没有万一。以他的性格,这一回,他百分之百要动。”
“我们怎么行动?”
“这种时候,香港这种地方,只能后发制人。”
“可是,怎么预先探知他的船往哪一方动?”
“若是船王真是去了北京,他的船还能向哪一方运动?”
“北上。最好的去处是寻上海吴淞口,进长江。与他的荆门夔门会合。”
“这当中要经过……”
咸鱼拿手指从地图上的“香港”引出一条航线:“公海?台湾海峡?”
“走脱一个船王容易。要把偌大的这十八条轮船从你我眼皮底下开走,除非是奇迹。”
“老大你说过,他这人这辈子专爱制造奇迹。”
“他在动了。”老大只嘀咕一声。早将渔网理顺在手,一抛,咸鱼一偏脑袋,渔网撒向海中。远望,海湾中平静如常,偶有归航汽笛……
“他哪儿在动哇?”咸鱼望着雨幕中的船阵。
老大不答。此时,埋头捕鱼的他,眼角瞄准了——雨幕中的船阵开始起变化,民众轮悄无声息地退出,驶向海湾外……
入夜,台湾海峡风雨大作。探照灯扫过海面,一只轮船小小的剪影腾上浪尖。民众轮驾驶舱中,船长万竞吾看着地图。地图上,中国大陆用五星红旗标明,台湾海峡中多个岛屿,插满青天白日旗。
大副用手指在一面面青天白日旗当中划出虚拟的网状,指明民众轮所在方位:“我们现在这里,密密麻麻地像一张撒开的渔网,我民众就好像一条闯进网中的鱼。”
探照灯光柱突然扫过驾驶舱,停下,照定万竞吾。万竞吾透过亮晃晃的光,好容易认清,对面是一只巡逻艇,飘着青天白日旗。巡逻艇上,信号灯后,暗光中,两人披着雨衣,是骆老大与咸鱼。骆老大发了句话,信号兵打出信号灯。民众轮大副读出:“我是中国海军海巡265号艇,民众轮回答,你的目的地!”
万竞吾说:“回答:韩国釜山。”民众轮打出信号灯,巡逻艇打出信号灯。大副读出:“禁止北上。命令民众轮:立即转向,目的地:台湾高雄。”大副担心地望着万竞吾。万竞吾说:“回答:遵命。”大副望着万竞吾,愤懑地叫道:“船长!”万竞吾处在强光中,并不答话,却对舵工下令:“右满舵。目的地:台湾高雄。”舵工与大副同声喊道:“船长!”万竞吾沉着脸,冷酷地闷哼一声:“唔?”大副泄了气,对舵工说:“右满舵,目的地:台湾基隆。”舵工猛一转舵。探照灯光柱中,民众轮右转,驶向夜茫茫的大海。脱离探照灯强光后,万竞吾依旧一言不发,望着前方。民众轮左右,探照灯光一路监护,不容任何偏向。舵工与大副心神不宁,东张西望。民众轮在海峡中东摇西晃。万竞吾索性伸出手,把定舵盘。直到前方,出现孤岛轮廓。
大副终于爆发,冲万竞吾吼道:“不!”
舵工叫道:“绝不!”
大副也叫:“鱼死网破!”
舵工说:“也要回家!”
大副嚷道:“昨天从香港起锚前,你跟卢先生通话,自己怎么说的!”
万竞吾一震,一言不发。舵工想强行扳转舵盘,舵盘却被万竞吾一只枯劲的手把定,纹丝不动。大副与舵工眼睁睁看着孤岛越来越近。他俩没人留意到,船长的双眼在昏暗中闪光,他一直在留意轮船左右的探照灯光柱。此时,消失了。他默默地听着,训练有素的耳朵从本轮轰鸣的机器声中,从巨大的涛声中,分辨出了一直尾随的巡逻艇的声响已经远去。万竞吾冷冷一笑,昨天通话时,身边的同船同事们只听到他对卢先生说的话,没听到卢先生对他说的话。想到此时,卢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