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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败后,日本防卫厅出版《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反省“宜昌作战”:“汉口失陷时,重庆政权先将东部的工厂设备暂时运至宜昌,然后用了很长时间以小型船只运往重庆,建设长期抗战的基础。假定在昭和13年(1938年)攻占武汉作战时,同时攻占宜昌,其战略价值就更大了。”
江歌
宜昌大撤退,中国人保住了工业尤其是兵工业的命脉,他们正在经营大后方,关键仍在交通。自古四川唯一出路扬子江被我拦腰截断。可是,川江、金沙江、嘉陵江、岷江、大渡河……光是重庆境内,长江的一级支流和二级支流便多达374条!
一江春水向东流。
卢作孚于年底完成宜昌大撤退最紧急四十天行动后,回到生他养他的嘉陵江边,从他搏杀与抗争的大三峡,回到他开拓与建设的小三峡。“这一年我们没有做生意,我们上前线去了。我们在前线冲锋,我们在同敌人拼命。”记者问民生公司经营现状,卢作孚如此作答。
1939年,早春二月,最后一个周末的黄昏,卢作孚从老峡防局走出来。家已迁到北碚,走过九口缸那条街时,迎面有人问:“宵夜没得?”
“正回家赶晚饭吃。”卢作孚一抬眼见是“九条命”,多日没见,须发皆白,脸皮子却细嫩得像自己的小儿子毛弟,笑得跟毛弟一样的欢喜。卢作孚赶紧站下,作答,“您老人家宵夜没得?”
九条命没听见,只扬起手头长烟杆一指,便扬长而去。他耳背。卢作孚暗自欣慰。听说老人耳背多半长寿,当年打整他老人家门前九口缸时,他已百岁。这一来,整整十年又过去了。还望他再多活些岁数,看到打赢那一天。九条命烟杆指的是民众体育场方向,卢作孚知道他是去看每逢周末都不免打一场的北碚各单位篮球友谊赛去了。刚才从老峡防局土楼里出来,四弟说,今晚是“天府煤矿”对“大明染织公司”,还说孙越崎和刘国钧都要到场为自己的球队助阵,四弟说:“二哥你也去嘛,我们去给他们拍巴巴掌。天府那边有个高汉,挨边有一米九!三大步上篮时,手指尖都挨得到篮圈。”卢作孚今天下班没敢多耽搁,就是为了回家赶了晚饭,带着蒙淑仪与明贤、明达、晚春、清秋,抱了毛弟,和四弟一起去。抗战打响,四弟分明是当“中将”的料,却听二哥一句劝,屈就峡防局长,北碚区长,经营这一方乡土,卢作孚实在感激。不过给哪个队“拍巴巴掌”,卢作孚还没想好。“大明”和“天府”,手心手背,都是自己的肉。
卢作孚听得汽笛声,他知道这不是从嘉陵江江上,是从对岸。今年以来,北川铁路小火车来来往往,比往年更见闹热——宜昌荒滩上,与孙越崎“签订”那一份口头合同,回来后,孙越崎信守合同,将民生公司运送回重庆的中福煤矿,与天府煤矿合并,扩建后的天府煤矿,为战时陪都重庆提供了约百分之五十的燃料。孙越崎与卢作孚这才偶然发现,两人同龄。
穿过公路隧道,见平地冒出了一家新工厂——国难当头,卢作孚与刘国钧也只是“签订”下一份口头合同,卢作孚急刘国钧之所急,用民生公司轮船将其常州大成纺织印染公司迁回重庆。大成企业与卢作孚兴办的三峡染织厂,在北碚文星湾合组为大明染织公司。两强联手的大明染织公司迅速发展成为大后方纺织染齐全的著名实业。(六十多年后,香港著名实业家、大紫金勋章获得者查济民回合川投巨资办厂建设,被人问及为何要这么做时,查济民忆起当年这段往事,说:“合川是卢作孚先生的故乡。卢先生是我一生最为敬佩的人。自己深受合川人卢作孚的言教身教,这次能为合川人民做点事,是自己的光荣。”70年后,2008年,孙越崎的长子告诉卢作孚的后人:“我父亲说的,卢作孚是他最好的朋友,不是之一,是唯一。”——这是后话。)
今晚民众体育场,“天府”与“大明”两队遭遇,自己该给谁“拍巴巴掌”呢?卢作孚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淑仪不是老说“我陪你”么,今晚球赛,她爱给谁拍巴巴掌,我跟着拍不就是了么?
“作孚先生一个人悄悄笑什么呢?”卢作孚正自以为得计,乐了,听得对面有个女孩子笑盈盈问话,虽竭力想说川话,但仍改不了黑龙江人的卷舌音。
“萧红一个人走着,构思什么小说呢?”卢作孚反问。
“我没构思,他才在构思!”萧红回头,抬手一指。
“端木你好。”卢作孚一看,萧红身后几步,一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低头慢行,嘴里反复念叨着什么,摇摇头,不满意,又重新念叨。卢作孚高兴地招呼道:“从夏坝过河来啦?”
“是,是,作孚先生好。”端木蕻良用浓厚的辽宁口音说。复旦大学撤退后,被卢作孚安置在北碚,嘉陵江对岸的夏坝。同是去年撤退到大后方的端木蕻良现在复旦新闻系任教。
“吟诗呢?”卢作孚早知这位二十出头就以处女作长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名世的青年与妻子萧红一样,是抗战文坛的新星,便问。
“不知道算不算得诗?”端木红了脸。
“别老是一个人悄悄念,念出声来作孚先生听听!”萧红道,又转过头对卢作孚,“还说不是诗呢,刚得几句,就先把诗名取好了,叫《嘉陵江上》。”
“哦?”卢作孚一听更来兴趣,望着端木。
“那一天,敌人打到了我的村庄……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端木念叨着,不时抬眼看卢作孚。
“好哇!”卢作孚低叫道,“下面呢?”
“刚才陪她从夏坝过江,”端林蕻良望着萧红,“从江边一路走过,我忽然看到映在江中的小三峡的山峰,这江,这山,美得令人惊艳。这就是我中国的‘江山’啊!我再看到我和萧红的影子照在江心里,正好像照在松花江上一样;我和萧红的泪水滴落在江水中,正好像滴落在松花江中一样;我就想到,如果我的歌声回荡在江边,不也好像回荡在松花江一般……”
“下面呢?”卢作孚催促道。
“卢先生散步呢?”正这么说时,身边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走过,用地道的湖南口音招呼道。
“贺先生从草街子过来啦?”卢作孚应道。
“明天没课,明早赶卢先生的轮船去重庆去中央电台,前些年的《四季歌》、《天涯歌女》和去年新写的《日本的兄弟哟》都要重新录音,我还约到了重庆的女中音歌唱家洪达琦……”
“船票到手了么?”
“还没呢,明早上船前再买,能买到吧?”
“明早贺先生只管上船,我让他们把票送到你手头。”卢作孚与贺先生握手作别。
“这位贺先生是……”望着贺先生背影,端木道。
“北碚沿江上行几十里,草街子,陶行知育才学校的音乐教授。”
“敢问贺先生名字?”
“贺绿汀。”
“给八路军写《游击队歌》的贺绿汀?”端木蕻良低叫道。
“就是他啊。”卢作孚不明白端木蕻良为何会这么兴奋,急着回家赶晚饭好带全家去给“天府”或者“大明”拍巴巴掌,卢作孚告辞了。
山花开满小三峡的时节,卢作孚赶民生轮下行去沙坪坝,为罗家伦“中大”新校址看地皮。刚出峡口,过白庙子,船上一队东北口音的学生唱开了。船上路上,流亡学生唱救亡歌曲,这年头,是常事。东北学生,最爱唱的就是《松花江上》,可是,今天他们一开口唱出来却是另一支歌:那一天
敌人打到了我的村庄
我便失去了我的田舍、家人和牛羊
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
我仿佛闻到故乡泥土的芳香
一样的流水
一样的月亮
……
第一句就听得耳熟,卢作孚想起了北碚路遇萧红与端木的那个黄昏。接下来,学生娃唱得却不一样:我必须回到我的故乡
为了那没有收割的菜花
和那饿瘦了的羔羊
我必须回去,从敌人的枪弹底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