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却依旧保持沉默,似乎感到异样。他霍然转头,望着下游峡口。
“轮船引擎?这宜昌以下,哪儿还有轮船啊!”卢作孚身后有人说。
“是啊,所有的轮船都早被小卢先生抢救到宜昌上游去了!”李果果望着东去的大河,尽头处一轮朝阳出半边脸来。从去冬雾季以来,今天才看到头一个囫囵的太阳。太阳里映出飞鸟的影子,三只一组,成一个品字,三组又成品字结成一队,三队再成一个品字,结成一个大群。李果果数清了一共27只,差点儿叫出声:“飞来那么多太阳鸟!”
鸟越飞越近,听不见鸟叫,却听得引擎声响渐近渐大,卢作孚低叫道:“飞机!”
下游峡口,三架飞机成品字,冲出雾幕,荒滩上的人群刚看清金晃晃的晨光映照着机身上的太阳旗,三面太阳旗便铺天盖地遮蔽了眼前的天空。
田仲冲出驾驶舱冲上顶棚,兴奋地望着飞机俯冲向对岸码头。想到船上的升旗,田仲恐惧——万一飞机轰炸沉船,自己该怎么才能保护好老师?——昨夜,升旗指令立即电告W空军基地,今晨8点派飞机试探性轰炸宜昌12码头,“以试卢作孚应手”,骚扰其撤退计划。紧迫之间,田仲立即将电报发了出去,却未想到升旗自身的安全。
飞机掠过荒滩一通扫射,扔下炸弹,很快便返航了。就这样,也已经将原本井井有条的12码头搅得一团混乱。田仲重新回到驾驶舱,见升旗依旧站在轰炸前的位置上,完全是纹丝未动。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这种定力,就老师一人!”田仲发自内心一声赞叹,就说出了声。他看到升旗依旧一动不动,他感觉到升旗不同意这一说法,便顺着升旗视线望过对岸。12码头囤船上,一个穿灰制服的人,也跟升旗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田仲没费心思去猜,便知道这人该是谁。
李果果从囤船甲板上粗大的拴船桩后钻出来,望着轰炸机远去,这时他想起了卢作孚。他四顾,成堆的缆绳、铁皮的顶棚……所有能藏身的地方,全不见卢作孚身影,他慌了,正要叫喊,一抬头,看他依旧站在轰炸前所站之处。他脸一红,凑上前去,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听得卢作孚轻声自语:“来了。”
远处又有声响,低沉,却无可阻挡,匀速向近前推进。渐渐能辨出,是引擎声。其轰鸣声,远比刚才那一波轰炸机出现前更重更响。
李果果本能地向下游峡口望去,天空中什么也没有,他这才分辨出,轰鸣声不是来自下游。
“这回是真来了。”卢作孚提高了音量。李果果一回头,见卢作孚说话时,人已走到囤船头,望着上游。
被突如其来的轰炸搅得不辨东西南北的李果果,这时才恢复了方向感,听出轰鸣声来自上游。
上游峡谷,像一个共鸣极佳的低音音箱,引擎声从峡中发出,能远远地送到沉船上。
升旗早已离开驾驶舱向着对岸的舷窗,来到瞭望航道的正面宽敞的玻窗前,站在行船时船长通常所站的位置上。
“五条?”田仲跟着来到升旗身后,像站在船长身后的大副。他默默分辨着,他已听出这是正在向宜昌驶来的轮船引擎声。升旗一动不动。从背影,田仲看出他不同意自己的判断。
“十条?”田仲自己也从低沉强大的轰鸣声中,听出先前的判断有误。
升旗还是一动不动。
“听这阵仗,不止十条。那该是……”
“不必数啦!”升旗道,“他断了?他真敢断?”
“难道他卢作孚真的舍得……”田仲不敢相信,但从峡中盘旋回荡而出的轰鸣声已经震得他耳鼓嗡嗡。一声短促的汽笛响起,紧接着,一声更长的……虽是一声,却能听出,是无数条轮船同时拉响。田仲也确实不必再数,一条接一条轮船,驶出薄雾幕罩下的上游峡口,见首不见尾,田仲这才把后半句话嘀咕出来:“把自己所有的船全都开到宜昌。”
升旗抬臂,向身后竖起一根指头。田仲赶紧闭嘴。只见升旗还在凝望峡口。田仲也听出,除了机器轰鸣,峡中另有人声传来。
“川江号子?卢作孚轮船上的人,从前倒有不少是撑木船唱号子的人。”田仲说。
“百十人的嗓门,能吼出这声响?”
一千条,一万条嗓门合着同一个节拍,齐声咆哮才能发出的吼声,从狭窄如喇叭筒的峡谷中鼓荡喷涌,人声竟压倒引擎声,扑面而来。站在升旗背后的田仲看得分明,升旗宽大的袍襟衣袖都被声浪鼓涌得像风帆。田仲感到惊异,最叫他惊异的是,让升旗袍襟衣袖鼓涌的,不是声浪,是升旗自身——田仲发现升旗浑身在颤抖,连声音都在哆嗦。“他断了?他真敢断!他断了?他真敢断!……”田仲听升旗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句话。升旗一转身,撞在田仲身上。他拂开田仲,跌跌撞撞地奔向驾驶舱门,竟忘了船体倾斜,脚下一滑,一下子坐地滑出很远。田仲忙上前搀扶,却被他猛地推开。他夺门而出,就要上岸。田仲赶紧挡在他身前:“老师上哪去?”
“过江!”升旗低吼道,“我要见他!我要亲眼见见此时此地的卢作孚,我要看清他是什么样!我升旗在这方土地上踏破铁鞋寻了几十年的对手,今天突然在对岸那片荒滩冒出头来!”
“无论为了帝国,还是为了自己,老师您此时绝不能过江!”
“田中,你敢挡我的道!”
“田中就敢!”田仲敞开衣襟,袒露肚腹,“保护老师,是田中支那任务中第一项。老师若不准田中完成,田中唯有在老师面前切腹!”
升旗一叹,一转身,登上顶棚说:“望远镜。”升旗长长吸一口气,举起望远镜,调焦,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