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贤说:“卢作孚的儿子不好当!”
“谁告诉你的?”
“黄炎培伯伯。”明贤答。
卢作孚说:“我是跟你黄伯伯说过这话。”
一个邮差从岸上石梯下来走向码头,从他们身边路过,明达也望着卢作孚笑。卢作孚问:“明达也觉得爸爸好笑?”
明达说:“爸爸说,儿子啊,做人,就是要做好自己当做的人。当邮差,也要当个好邮差!”
儿女们欢笑着去水边了,卢作孚忽然碰上蒙淑仪娇嗔的目光:“赶脱船,你还悔不?”
卢作孚憨憨地说:“悔?不悔不悔!得遇上蒙家闺女,我这辈子都不悔。”
蒙淑仪说:“你要一辈子不悔,我就陪你一辈子。”
次日,回到省城,卢作孚主持规划,川省建设厅会同国民政府铁道部组成官商合营之川黔铁路公司,1936年9月即完成成渝铁路段线路勘测。民国年间,承担施工任务的铁道部因故未完成。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方始建成。此期收到白崇禧信:作孚先生惠鉴,久别极念。前承兄亲来广西赐予根本国策,并蒙先生转达对时局意见,极佩荩筹,商乞不遗在远,随时赐教为幸。敬祝先生川省建设顺利……
弟 白崇禧(一九三六年)一,廿七
民信轮上行驶入小三峡,这天,卢作孚派出的专轮,应中央军事委员长行营参谋团要求,接他们来参观北碚。无线电正在广播:“本台专访,巴县名胜之区,首推北碚,自经吾川卢作孚君日夜经营,擘手规划以来,将此数百里不毛之地建设得整饬有序,大有可观,使十年前遍地荆棘、匪风四炽之三峡,到如今竟成夜不闭户,游人如织之境界……”
两岸可见巨幅标语:
欢迎促成四川统一的行营参谋团
欢迎指导峡区剿匪成功的行营参谋团
刘湘指着标语问:“这口号,是作孚兄亲笔拟定的吧?”
卢作孚随刘湘看着“剿匪成功”那标语,瞄着参谋团中的军人,小声说:“同为‘剿匪’,这多年剿下来,甫澄兄与这行人所作所为,大不相同。”
刘湘左顾右盼,避开周围参谋团成员,对卢作孚低声一叹道:“同为剿匪,这多年剿下来,刘湘与作孚所得结局,天壤之别!”卢作孚理解地望着刘湘。
刘湘边走边发表观后感:“久闻作孚有一句口头禅,要把问题提得像国家那样大,今日一见,此言不虚!”
随团记者记下:“卢作孚建设北碚,有讲究,谓之现代中国人的集团生活。一路看过,峡区各事业,皆是现代化、组织化、艺术化。真可谓化险夷为有用之地,开荒芜成名胜之区。能者自能,信不诬也。”
看着一路过来的系列标语:“建设可爱的北碚、建设可爱的三峡、建设可爱的四川!”刘湘突然傻了眼——紧接前三条标语后面的一条标语是:“建设可爱莫能助的中华民国!”
卢作孚迅速用目光寻找,他看到文静。文静摇手否认,卢作孚再看李果果,李果果吓得躲到文静背后,咕哝着:“他自己教的,要把问题提得像国家一样大!”
夹道法国梧桐下,街道一时间显得分外肃静,参谋团成员一个接一个看到这条标语,面面相觑。刘湘正想着怎么打个圆场,碰巧这时有一对老年人,互相搀扶着迎面走来,操着东北口音问道:“请问,这个公园的出口在哪里?”
卢作孚疑惑道:“公园?”
李果果反应快,说:“爷爷奶奶,你们说的是平民公园吧?我们引你去?”
老年人执拗地说:“我们连这个公园的出口都还没找到!”
卢作孚愣了。李果果却明白过来了,悄声说:“小卢先生,老人家把我们的北碚当成公园了。”
卢作孚在勘探成渝铁路时受伤缠着绷带的手,拂开桌面上“成渝铁路规划图”,提笔疾书:“蒋委员长,目前对日问题较剿匪尤为重要。”
大半年前,他将《从四个现代化运动做到中国的统一》一文寄给蒋中正,收到蒋公回信,只对《轮船上新生活运动》大加赞赏,不及其余。那一夜,哄妻子睡下后,卢作孚便想好了——到了无路可退的时候,真要把对付日本人比“剿匪”更要紧这话,给蒋先生直接写上去。最近,卢作孚觉得越来越无半步可退了,他写道:“盖匪尚可剿,日本乃最不易对付之敌人也。匪之势日蹙,日本乃正前进未已,要求无所底止。……日本极其干涉所致,可以绝不容许吾有复兴以至于走向抗争之图。愈逐步退让,前途乃愈无希望。对日抗争之要求不在即获得最后之胜利,而在支持甚长之时间,此非绝对不能达到之条件。顾有必须解决之前提须以全国力图之者。最重要必须全国一致,公家与私人任何作为皆系联成一气以树国防之基础也。矿山工厂农场火车轮船,凡有关国防之经营,由中央地方及人民之自由组织分工合作总动员为之,尤应以人民为主力……应付当前困难之根本策略,仍在国民总动员之运动。”
行笔至此,卢作孚油然想起几个军人,川军的刘湘,桂系的李宗仁、白崇禧。去年去广西考察前,刘湘托付的“秘密使命”,考察期间,与李、白的彻夜长谈……时下,已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风闻东北军、西北军领军人物张、杨倾向统一抗日,刘与李、白也该有所反应了吧?
是夜,别处,四人无眠——刘湘、李宗仁、白崇禧、张云逸。
川省建厅厅长办公室中,卢作孚开了灯,沉思片刻,决心且无论他人,先把自己当做之事担当起来,卢作孚举头盯着外面会议室光影中隐约可见的蒋介石画像,最后写道:“最高领袖应促起全国人共同担负共同行动,如能予全国人以指导,使行动在轨道上,在国家之要求上,则固无须乎防阻也。怵目于困难之日迫,有不能自已于言者。所见国内外大势未能澄澈,论列未必当于大体,然心爱国家及站在困难前线上之最高领袖,偶有所得,不应默如。有从容时间可达二三小时,愿更面竭陈述之。”
2008年春,卢作孚研究学者张守广、卢晓蓉赴台湾,在台北“国史馆”代号“筹笔”的蒋介石档案中发现卢作孚送交蒋介石的这份意见书《如何应付当前之国难与敌人》,读罢慨叹:“已经到了抗战之初最紧急关头,但给蒋介石上书时,通篇都干净、整齐,没有一个墨团和污点,令人称奇。”
是夜,当卢作孚在意见书最后签名时,李宗仁也提起笔来,在一份绝密协定上落款“桂系代表”一栏签下自己的名字。他盯着纸面,直到墨迹由润转枯,才将笔递给旁座一人。此人在紧挨着的“川系刘湘代表”一栏签名“张斯可”,然后将笔杆顺过,递向隔桌正襟危坐的另一人。此人接过笔,在“红军代表”一栏中签下自己的名字“张云逸”。
侍卫李刚在李宗仁身后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的签字仪式,直到此时,他才证实了去年10月14~16日与李宗仁出行时,自己的这双招风大耳捕捉到的那两个字确实没听错。
就在广西桂林的一处密室,中共中央特派张云逸与川系刘湘代表及桂系李宗仁、白崇禧会谈,三方就巩固国内和平、实现民主、联合抗战达成《川、桂、红协定》。
第一条就是:以巩固和平统一,实现民主政治,抗日收复失地为目的。
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一绝密协定签署之前,三方绝无一人与卢作孚通气。
于是就有各种说法:
或说:《川、桂、红协定》三方与卢作孚不约而同,纯属巧合,顶多是“英雄所见略同”,但怎么就“同”得来非要在同一天里做这事——桂林密室中签下这份协定;川省建厅厅长办公室中,写下致最高领袖的意见书?
或说:冥冥之中真有那么一双手,考虑到人类偏爱“巧合”与“戏剧性”的癖好,在编制历史的同时,便一次性地把它编成历史剧,写成历史演义,省得后来的编剧与小说家们,再绞尽脑汁写什么剧本和小说。
说法者,怎么说都得法,所以叫“说法”。
1936年7月14日,毛泽东电示张云逸:在国家存亡和蒋介石转变政策的关头,我与桂、川各方应诚意拥护蒋氏及南京的抗日政策,不可有牵制之意,同时,要做好各自的抗日救亡实际工作。
一年前领一支万把人的红军与蒋公百万军周旋、兵临贵阳逼昆明、车转身轻取遵义、活生生把双雄争霸战争史演绎成戏剧史的那个毛泽东,到这时,已像川剧变脸一样,换了另一副面孔。难怪,历史小说写到叱咤风云、见首不见尾的神龙式的大人物,总爱说“此一时,彼一时也”!
民生公司办事处会议室,这天晚上,聚集一堂的却不是公司干部或股东。蒙淑仪带着两个儿子,扶着卢作孚母亲,在会议长桌前坐着,旁坐的还有举人、宝锭、姜老城和正在啃着烤鹅的关怀……一双双眼睛都盯着长桌另一端的收音机。此时,广播员的声音充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