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的这座山城,在这方面一直默默无闻。殊不知到了二十世纪,出了这么位人物,开始让世人认知中国之大,还有“渝商”这么个群体。跨过一个世纪,卢作孚一百一十六年诞辰之年,重庆民营企业家联合会启动“卢作孚贡献奖”。记者问西南大学刘重来教授,此奖评选的现实意义是什么?刘重来答道,卢作孚的思想和精神至今依然没有过时,是民营企业家一个很好的榜样,是重庆一块含金量极高的文化品牌。
这天,卢作孚与众股东乘坐新换了名的“民政”轮在川江上考察。
卢作孚说:“民生渡过了这一难关。时下,四川内战结束,政局统一,轻重工业逐渐发达,客货运也逐渐加多了,民生应了需要,亦当同时增造新的轮船,要在扬子江上游控制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运输力,结束了航业上残酷惨烈的竞争,停止扬子江上游航业作战,稳定运费。”
顾东盛说:“不使过高也不使过低。”
卢作孚赞同道:“东翁说得对,顾到航业,同时也顾到商人。”
顾东盛说:“这本来就是民生公司的主张与口号。”
“可我们停止作战的方法却不是谈话,不是开会,而是以绝对优势的运输力支持我们民生的主张与口号的实施。”卢作孚接着说:“如今,太古、怡和等公司也都承认事实,相当尊重民生公司的意见了。”
史家称:“此一时期为本公司成立以来最有生气,最富意义之一段。”
如果冥冥之中真有那么一双操纵历史的手,那么,这双手对卢作孚这辈子真是抚爱有加,却又总是在卢作孚的运程前路设下一道又一道难关,磨难,甚至刁难。对他人来说,一辈子过日子就像过关。对卢作孚,则是过关就像过日子。当真是要这个合川小县城麻布小贩的儿子做成他这辈子中改变历史的那一桩大事。这还不够,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还要他做成这桩大事时,做成一个真正的“大人”。事成人成,才算历史老人那双手对一个人的真正的“玉成”。
“我草这一篇民生公司的小史,不是注视它如何成功,而是注视它如何艰难困苦,这一桩事业从降生起直到今天——也许直到无穷的未来——没有一天不在艰难困苦当中。”卢作孚《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开场白,不幸、有幸而言中。
顺风顺水,满帆前行的卢作孚,一转眼,便遭遇了危机,几乎困死他视作与生命同样重要的民生实业。这一回,危机不是来自这条江上外资、华资同行竞争对手。
1934年到1935年,国民党“中央军”大量入川剿赤。宜昌那一大片荒滩上,堆满军火与中央军军人。手持船票的百姓乘客上不得船,好容易争取到手的大量货运物件,也上不得船。刚驶离宜昌码头的民字轮,甲板上,枪炮昂起,军人肃立。多年惨淡经营、生死竞争,“在扬子江上游控制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运输力,结束了航业上惨酷的竞争,停止扬子江上游航业作战,稳定运费”的民生公司,面对着一统川江,却陷入困境。
这天,卢作孚在朝天门民生公司囤船上,主持公司会议。
顾东盛说:“中央军入川,十之八九皆用本公司轮船。”
李股东接话道:“打兵差,又不拿钱!”
程股东抱怨道:“中央对我民生,完全是扭倒闹!”
众股东望着卢作孚……没办法加没办法还是没办法。卢作孚眉头锁上了。沉默许久,终于开口:“中央对我民生,完全是扭倒闹!我民生对中央,也只有扭倒闹。这就是没办法的民生公司当前唯一的办法。”
汉卿先生:中央运兵入川,窃以为川江轮小,复值水枯,运输大兵欲求迅速,似宜水陆并进,乃可济急。未知先生以为然否,谨候裁示。
弟卢作孚
二四年一月二日
是日凌晨,卢作孚亲笔给时任国民政府海陆空军副总司令、西北“剿总”副总司令张学良写信。
长江崆岭,民康轮正在闯滩。轮船闯滩,凭的是船长在驾驶舱推动车钟指令机舱加力,但当年差不多都吃过木船饭的民生弄船人,哪个不记得木船的艰难?此时,听得岸边激流,闯滩的木船工正喊出凄厉慷慨川江号子哪能不胆战心惊?——“青滩泄滩不是滩,崆岭才是鬼门关哟!”
当真是那句老话,“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被打头风”!卢作孚在信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时,民康轮没闯上滩,沉没在鬼门关。
卢作孚的信,也石沉大海。没办法的卢作孚,唯一的办法还是——扭倒闹。
汉公副司令勋鉴:敝公司为应中央兵差,宜渝轮船八只以上全被租用,营业断绝,损失滋钜,益以沉没轮船一只,损坏轮船先后四只……实使公司生命陷于绝境。伏望吾公查明情实,予以扶维,留此一线生机,亦足供国家他日之用。汉公,苟非情势迫切,弟绝不至屡渎左右,此情此苦,万望垂察。感激之深,不仅少数私人己也。
弟 卢作孚谨上
作孚仁兄惠鉴:牯岭归来,获读台缄。贵公司民康轮触礁,损失极巨,殊用惋惜。水陆两运办法,颇为切要,至承示川局详况,感慰尤深也。
弟 张学良顿首
张学良给卢作孚回信,颇诚恳。可是,民生公司依旧没能挣出打兵差的困境。
这天,卢作孚给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南昌行营驻川参谋团主任贺国光、豫鄂皖“剿共”总司令部左路军司令何成浚写信:“……恃以苟延生命之租金,至少盼望维持最低限度开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仍未见效果。
“岳军兄……”开完会,卢作孚车转身进了总经理办公室,提笔就给张群写信,“请岳军兄白于蒋委员长,即日致电军政部,催其月底拨款十万,并速定租金。以维本国航业最后一线生机。”
“此役命系党国,务将红军困在江南”,当卢作孚给张学良、何成浚、张群等人写信时,蒋介石的这封加急电报已发到他们手头。
民字轮一船接一船运来“入川剿赤”的枪炮官兵,剿的便是毛泽东的红军。
尽管当时双方互称对方为“匪”(“赤匪”、“白匪”),但是,“在中国,蒋毛争雄的形势已经形成”——美国记者特里尔就是这样述评的。
四川,被设置成为毛泽东长征中最艰险的难关。
冥冥之中那一双手,对1893年出生的四个娃娃,一视同仁。对毛泽东这辈子,同样是抚爱有加,总是在毛泽东的运程前路,设下一道又一道难关,磨难,甚至刁难。当真是要这个韶山冲富裕中农的儿子做成他这辈子中改变历史的那一桩大事,做成一个真正的“大人”……
殊途,却总是那么微妙地同步。
当长江上列强开始合攻卢作孚的民生实业那年,毛泽东的红军也遭遇“白匪”的“第一次围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