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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问:“诸位,什么是理想?”
无人应答。
会议桌两旁,峡防局常练大队大队长常洪恩与卢子英对坐。卢子英的背后,站着长江三峡中归顺的水匪头目“二哥”。他姓宋,人称宋二哥。
卢作孚继续讲着:“理想,就在于理清心中种种想法,清理乱想、假想和妄想。让自己心底最真实的、利于自己也能利于国人的想法变成实实在在的行动。”
程股东问:“卢局长的想法是……”
卢作孚回答说:“赶快将这个国家现代化起来。”
众与会者惊讶地说:“国家?现代化?离你我是不是太远了点儿。”
卢作孚指着地图上的“北碚”乡:“远在天下,近在此乡,我们应赶快将北碚乡现代化起来。”
众人望一眼窗外——古旧破败的北碚乡,众口同声:“难。”
卢作孚说:“是难。可是,作孚相信,只要我们不怕难,定能从北碚的乡村建设开始,影响到四周的嘉陵江三峡地区。逐渐经营起来,都能建设成为美好的乐园。”
举人追问道:“又待如何?”
卢作孚说:“一村可行,则峡防局所辖嘉陵江小三峡三十九乡村镇可行。嘉陵江小三峡可行,则扬子江大三峡可靠,由是中国百千万村无一不可行。我们要将刘湘军长、邓锡侯军长这一块地盘,做成试验田,作为样板田,提供给国人,以供中国小至乡村,大至国家的管理者、建设者经营参考。”
常洪恩将自己的佩枪放在桌上:“卢局长,要在这小三峡中,建设你的理想社会,你这第一步,从哪里开步走?”
卢作孚正要作答,窗外,远远地响起一声枪响。峡防局的第一次会议,被土匪打断。
是夜,月黑风高,嘉陵江边高山,峡防局常练大队紧急集合,去剿灭峡区最大的一股土匪程老江的老巢。全队列队检查装备时,卢作孚感到异样。他发现常大队长斜刺里用异样的目光望着他,接着发现,四弟的目光正悄悄溜过常大队长的肩膀也在朝自己身上望。带队从峡防局出发时,看到江边石板路口,有黑压压一群人,近前看清了,是顾东盛、乐大年、举人、宁可行父子,还有程静潭……他们是来为卢作孚壮行的。行军中,卢作孚无法拘礼,便只向他们挥挥手。又发现众人用同样异样的目光盯着自己,卢作孚想不出来,“我这样子有什么好看的?”
事后,卢作孚先后拿这话问过顾东盛、乐大年。他们的回答竟完全一样:“作孚啊,不错不错,啥都能干!”卢作孚怎么也想不到,众人都是想看看,他怎样扛起枪杆子剿匪。
一路急行军。队首是一个本地老农,头上盘着长达一丈的白布缠就的头帕。常洪恩紧随,身后是穿草鞋的卢作孚,卢子英护卫其后,再后面,是荷枪实弹的众队员。来到一处峡口,老农站下,抬手一指,星光下,山险林密处,依稀可辨一座前朝的古堡废墟。老农指罢,摇摇头,面有惧色,顺原路消失了。
片刻之后,一行人来到古堡前。常大队长正想着怎么潜入堡内,回头看卢子英,他已不见人影。顺着卢作孚的目光仰望,才见卢子英的身影已攀老藤上了古堡外墙。
古堡的门从里边打开,卢作孚率众随卢子英沿古堡内盘旋的石梯蹑手蹑脚而上……
众人从古堡顶上冒出头来,面面相觑。苍茫月色下,古堡空空如也,一时竟不知程老江这一出《空城计》是怎么唱成的,他居然倾城出走而让城外人看不出一点破绽。
山风过处,卷过一张纸,“哗”地向卢作孚扑面而来。卢作孚愤懑地拂开,那纸却缠住他的脚脖,怎么也踢不飞。卢作孚无意中看去,依稀可见上面有两个丑角儿的戏装像。
卢子英:“这不是合川二丑么?”
卢作孚拾起那纸,看清了,果然是一幅川剧广告画。合川二丑戏装像下,还写有广告语:合川二丑来我县献演
川剧折子戏《西厢记》
只演一场,幸勿错失
时间:公历十二月二十八日
地点:巴县戏园
卢作孚翻过广告画细看,广告画背面有糨糊粘着黄色墙灰的痕迹。
卢作孚对常洪恩说:“常大队长,你看?”
常洪恩看不出名堂。
卢作孚又对卢子英说:“四弟你看?”
“是从墙壁上揭下来的。”
卢作孚说:“可是这古堡全用青石垒成,糨糊贴在上面,粘不下墙灰来。”
卢子英说:“这广告画,应该是从一堵粉刷过的黄墙上揭下来的。”
“哦,我明白了,”卢作孚似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嘱咐卢子英:“找到这个程老江,不得伤其一根毫毛。”
常洪恩纳闷地问:“程老江为何把川戏广告揭了带回老巢来?”
卢作孚高深莫测地一笑:“这就是我下令不得伤他一根毫毛的原因。”
常洪恩说:“越听越糊涂了。”
卢作孚说:“何不等将这程老江捉拿归案,当面问问?”
卢子英疑惑地问:“可是,在他的老寨都没找到他,你让我上哪儿去找?”
卢作孚一指广告画:“时间,地点,不全写在这上面么?”
公历十二月二十八日,合川戏班在巴县戏园开唱。
剧场的川剧锣鼓起:锵锵锵啧……
门外黄色的墙壁上贴着相同的广告画。
张生悠悠一句念白: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
张生的话被斜刺里闯上台的二丑接过:怎忍得叫你叠被铺床。
张生合着川剧鼓点念: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
念白未完,二丑又插科打诨,扯开了去。
一丑:光想玉人来!我把你这张生,四书五经不习,状元帽儿不取,专打人家相府女公子主意!
另一丑:这才叫削铁针头!
一丑:夺泥燕口!
另一丑:刮金佛面!
二丑同时用川剧女声高腔长声吆吆唱出:亏你这书生下手!
正戏开场。刚演罢最后一出,二丑正逗得哄堂大笑,鼓师琴师也来凑趣,可是,鼓点琴声戛然而止。二丑向台侧望去——琴师扯直的弓停在尽头,鼓师高举的锤定在半空,二人都同时把目光投向观众席。
二丑顺势望去——观众席中,刚从入口处鱼贯而入的服色各异的两队兵,分左右两侧通道,将观众席包围。
一队是巴县警察,领头的是新任巴县知县何北衡。一队是峡防局常练大队,领头的,正是常洪恩与卢子英。
二丑呆在当场。
戏园子入口,卢作孚出现,虽然戏园中纷乱哄闹,他却冷冷地扫视观众席——观众开始退场,唯有楼上居中包厢,十来个清一色戴黑礼帽穿黑长衫的人,纹丝不动。
卢作孚盯上这一厢人。
大堂中,观众走空,戏台上,戏班退场,这十来个清一色戴黑礼帽穿黑长衫的人被枪兵押着,排成队,无声地从台上“出将”门走出,横穿戏台,从“入相”门走向后台,绕着戏台转圈……
楼上包厢中,此时端坐了卢作孚与何北衡。
何北衡大喝一声:“程老江,小三峡黑白两道都说你是条汉子,你给我站出来!”
这群人转着第二圈,无人应声。
卢作孚此时却盯上了其中一人。
这群人铁板一块,无人回话。
卢作孚一笑:“琴师鼓师何在?”
“在。”
卢作孚问:“可否请几位先生来一场川剧锣鼓?”
鼓师问:“请问大人,点哪一出?”
卢作孚说:“便是先前这一出,请敲出张珙待月西厢下的内心节奏来。”
鼓师见遇到行家,回答说:“是。”
川剧锣鼓响起。
演员张生本能地从台侧迈步登场。
卢作孚:“有劳先生了。不过,眼前这出戏,张生却不必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