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个“统一管理”,日后被称为“四统制”。
“制度是企业的生命”“建立科学的管理机制”……早已被每一位下海经商的实业家奉为金科玉律,今天的商学院青年学子,一翻书就能读到。倒回去八十年,只读过小学四年书的刚下海出任创办没几天的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找不到这样的教科书,倒也曾做过这样的尝试……
此举后果如何,唯一检验的方法是实践。因为这在川江上、长江上,在中国所有江轮海轮上,是破天荒第一次。
民生公司档案记载:废除“买办制”“三包制”,代之以“经理制”“四统制”之后,公司轮船“每月收入,平均百余元。电厂附设之碾米部,亦同时开工,公司收入较裕,而开支极省,故是年决算,竟盈余一万三千余元。公司信誉见着于社会亦由此也”。
卢作孚自己也在《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民生实业公司》中写道:“当着轮船开行以后,客票收入相当盛旺,股东缴款亦因而相当踊跃,股额五万,二三月内,完全收足……”
或可听听来自相反一方的评论:
“可怕的八足动物!”不久后,《航业周报》发表一篇明显倾向于洋人轮船公司的文章,如此称谓卢作孚的公司。
改制后八年,凭借自己不断发展壮大的“民生船队”,卢作孚一统川江,成为中外公认的“中国船王”。
民生轮改制后,股东们议论着,期盼着总经理的下一步。
总经理却上船去了。
“哦,亲任统帅,带好第一军开好第一船趟出第一航线!”股东说。
“非若是也,他上船当茶房去也。”举人说。
“当茶房做个啥?”
“他头一件事,是上船贴画。”
这张画卢子英几十年后都还记得:“在乘民生轮回渝途中,二哥构思了民生公司唯一的一张广告画,背景是峨嵋金顶,前面是长江三峡,一艘民生公司的大轮船在峡中乘风破浪,溯江而上,宣传标语是:安全迅速舒适清洁。”
只有一处记忆有误,大约是随船上行见二哥画这画,便产生了“溯江而上”的印象。其实,这张画上的“民生公司大轮船”不是溯江而上,而是顺江而下,不是由东向西,而是由西向东。这一点似乎不容忽略,日后,民生公司轮船正是由着这个走向,沿川省唯一的黄金水道出口,走出盆地,走向外面的大世界。这张广告画,后来从成都贴到上海,从广州贴到大连,贴到南洋和日本……或许这便是处女航中,卢作孚构思草图时要让画上的民生轮船“顺江而下”的原始构思?
后来,甚至有研究专家指出,卢作孚是要由西部走向开放之先的东部,以引进发达地区的人才、技术、资金来开发西部。他们称“卢作孚是西部开发第一人”。这一点,有待公认。不过,有一点史实是不争的,卢作孚的民生公司在数十年发展中,再未使用过第二张宣传画。
刚上船的乘客围过来,新奇地看画。有识字的读出:“安全迅速……”
陶经理生怕别人没读完,接过话来:“舒适清洁!”
“短短八字,真要做到……”卢作孚留下半句话,望着新任轮船经理。
“是,总经理。”陶经理立即应对,“前四字,靠驾驶轮机部门,靠随船防沿岸水匪土匪的人员。后四字,我一定亲自抓。”
“靠你一人行么?”卢作孚望着陶经理。
“还要靠全船人员通力合作。”
“更要靠离乘客最近的人。”
“离乘客最近的人?”
“茶房。”
“民生轮还真缺这样的人才。你说是大才吧,他又不是。但这小才……”
“大才过找,小才过考。”卢作孚胸有成竹地说道。
“大才过找,我见识过。比如大副单子圣,便是去交通大学找来的。”陶经理说,“可是这小才过考,要不我去岸上茶馆招考去?就朝天门一带茶馆就有不少手艺高超的!”
“茶馆里三教九流水流沙坝,茶房江湖气太浓,未必能完成得了我们许给乘客的这四个字。”卢作孚若有所思地望着宣传画上的“舒适清洁”:“这样吧,你跑船,一天都离不得,招考茶房的事,公司这边来办。”
百业凋敝,这年头茶馆的生意也不好。听说民生公司轮船上要招茶房,前去应考的人居然不少。
宁可行、乐大年主动担任考官,孟子玉与举人也凑到考场当“看官”。应考者有表演“上茶绝技”者,左手拎茶壶,右手从手心到手腕直到胳膊、肩头,长蛇般堆满一个叠一个的盖碗茶盏,或许过于紧张,茶盏砸了一地,碎片四溅。又有应考者表演“倒茶绝技”,茶壶倒背在身后,杂耍式地从长嘴中泻出一股开水,飞越头顶,直冲两位考官与两位“看官”面前的空茶盏,冲得茶叶上下翻滚,茶水冒出盏沿,却绝不溢出一滴到桌面。
四人看得瞠目结舌,赞叹出声。碰巧卢作孚推门,却站在门缝外默默冲考官与看官摇头。
摇头送走这位考生后,四人问卢作孚:“如此绝技,为何不取?”
“绝技是学得会的,我民生轮上茶房,要的是人品,要的是服务人群,否则怎么做得到我们在画上向乘客许下的那四个字?”
“绝技者,当场可练也。人品者,这知人知面不知心,《增广贤文》中早说清了,何况当今这世道,更是人心隔肚皮,作孚你要考人家人品,咋个考法?”
此时,一个看上去学生气未尽的少年推门进来,接二连三又来了几个互不相识的少年,怯生生地问迎面端坐的二考官:“老总,请问,招茶房是在这里么?”
“不在这里,半小时后,到药王庙里我办公室来。”
“老总您是……”
“他就是我民生的老总。”考官说。
半小时后,少年们进了小小的药王庙,很容易就找到了民生公司总经理的办公室,门半掩着。
“总经理,总经理!”叫了无人应,先到的一个推开门,见办公室内像个乱堆杂物的阁楼,桌子上茶杯歪倒,隔夜的茶水淌了一桌,浸湿了一堆报纸,一个废纸篓横挡在门口,废纸倒出,随门口吹进屋的风哗哗乱卷……
这位一吐舌头,倒退出门,站在走廊上等候。
第二个跟着凑到门前,见状,照样退出。
最后一个少年,便是看似读过几天小学,学生气未尽的那位,见先来的众考生向门内一望,一一退出,他也好奇地凑上前去,见状,他索性敞开大门,进了屋,扶正废纸篓,将废纸一一拾入篓中,再向桌前,端起茶杯,将隔夜茶水倒掉,又找到门后抹桌布,将桌子抹干净,最后还将被浸湿的报纸收齐,晾在窗前,这才转身,照原样半掩了房门,站在前几位考生身后,静等“老总”考官前来主考。
“你被录取了。”走廊拐角,卢作孚走出,拍着刚走出办公室的这位考生的肩膀。
江上传来一声汽笛。
“民生轮拢合川了,你这就去船上见陶经理报到,就说是卢作孚录取的茶房。”
“我就这样……就……录取了?”少年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