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是高处?”宝锭问。
单子圣埋头扒饭,嘴里满满的,挤出半句话:“你我这艘船的去处!”
卢作孚默默点头,望着这位上海交通大学的毕业生,他放弃成名航运公司的高薪,追随自己上了第一艘船,成为民生轮船的第一任大副。
“我说这地方好眼熟。想起来了,去年我到过这里,船停了一夜,不过那时赶的是日清公司的云阳丸,”单子圣咣咣地拍了拍背靠着的铁板,指着船体上“民生”二字,“今非昔比,是阿拉中国民生公司自家的船了。”
他是上海人。他扒下一口饭,又说:“那天,还差点遭扬子江上水匪打劫。”
“几时?”卢作孚猛地放下碗。
单子圣望脚下,江水已由银色变成了铅灰色:“就是现在这种时候……”
“怎么对付的?”卢作孚追问。
“云阳轮上那个日本老水手长,祖辈当过倭寇,是他想出个办法,把船撑离岸,舶在江中,水匪真来,就得先划船,那样就有了动静,容易发现。”
经单子圣这么一说,卢作孚与众人恍然有所悟,都望着眼前这湾水。
“眼前,上不见天,下不着地,前不见村,后不见镇,莽苍苍一湾水面,孤零零一艘小船,就这么停在水湾当中——子英,这原来就是你的兵法?”单子圣说。
卢子英只一笑,顾自扒着饭。
“无师自通啊!”有人道。
“什么无师自通,人家是黄埔军校的高材生!”又有人应。
“莫看我这第一艘船小,一船上就有两所名校的两个高材生!”卢作孚望着四弟与单子圣,心中暗喜。去年订船时卢作孚在上海把四弟卢子英交付恽代英带去黄埔,没想到新船下水处女航,四弟黄埔四期毕业,俨然一个大将军,正在完成他平生第一次的军人使命。
“咦?”不知几时,四弟不见了人影。
众人听得卢作孚一声,也静下来。这一静,听得江上异响。循声望去,已由铅灰变成油黑黑一片的水面上,从岸边怪石方向,由远而近,传来划桨声,不止一艘船,划船的人却把桨声控制到最轻,连桨片出水时都轻得几乎听不见,只听得见挂在桨片上的水珠滴回江中的滴答声。
“四弟!”卢作孚低唤。
“卢子英!”众人齐唤。此时,所有的人最巴望见到的是卢子英。
卢作孚一抬眼,望见船尾铁栏杆边,四弟军人的身影独立着,早已拔枪在手,注视着夜色中结阵、正成弧形向民生轮包抄而来逼近的一艘艘小木船。
卢作孚弯着腰来到卢子英身后:“水匪?”
“你四弟正等着他呢!”
“怎么对付?”
“原定方案!”
按照出发前操练过的方案:宝锭迅速进入轮机舱,单子圣进入驾驶舱,民生公司职员陶生率水手头脑正跑向锚位。
卢子英俯对底层船头陶生与水手头脑:“尽量别出声。”
水手头脑向卢子英伸一大拇指,表示明白。
卢子英俯对底层驾驶舱单子圣:“锚一起,船就动!”
单子圣头也不伸出驾驶舱,只伸出一只手臂,举起一只大拇指。
卢子英俯对最底层轮机舱,还没发问,就听得缓缓启动的轮机声。
水匪众小船已围定民生船边,二哥回头对小船中人说:“我看这铁轮船上,也是一帮吃水上饭的穷光蛋,都是在血盆里头抓饭吃,你我少带些人命,免得死后去到上游丰都鬼城,见了阎王老爷不好说话!——万不得已,不要杀人!”说完,他拔出一把雪亮匕首咬在口中,蹿向小船头,瘦猴猴也学样,准备抢先跳帮。
卢子英向天一枪。
锚出水。
单子圣猛推车钟手柄。
宝锭猛推车钟手柄。
二哥从小船上跳帮,瘦猴猴紧随……
轮船突然起动,不待锚起完,便全速向江中驶去。正跳帮的水匪们纷纷落水。
只有二哥与瘦猴猴跃在空中时一把抓住了船头铁杆。
瘦猴猴抓不稳铁杆,眼看落水。
二哥腾出一只手,抓住瘦猴猴,连带得自己也将落水。
二人惊恐地望着船下,跳帮落水的水匪,有的被卷入行驶中轮船下的巨浪,有的被绞进船尾螺旋桨卷起的涌流,二人若落水,同样再无生机。
一双手从船上伸来,二哥与瘦猴猴赶紧一人拽住一只手,强挣上了甲板,心有余悸地望一眼船尾开锅般的浑水。
驾驶舱中,单子圣大叫:“卢子英,上游有匪船。”
卢子英一看,果然,他胸有成竹:“转舵,全速,向下游!”
民生轮转舵后,船尾涌浪掀翻几条匪船,扬长而去。
众匪望洋兴叹,枪弹打得船尾铁甲直溅火花。
二哥向瘦猴猴使一眼色,二人趁船上没人看管,向船边跳下水去。
民生轮一声汽笛,欢呼甩掉了那群匪船。
“想不到,我们的第一艘铁轮船,头一回跟木船比试,显出的不是载货载客快速便捷的优势,竟是甩掉匪船!”卢作孚一叹,回头见身后只有卢子英,忍不住夸他一句,“四弟,你代英哥,没白教你。”
卢子英指着自己脑瓜:“在黄埔,代英哥只教我这个!”
“刚才这一套呢?”卢作孚拍拍卢子英已经重新收入匣中的“盒子炮”。
“教我这一套的,还真是外国教官!连这枪,都是德国造的。”
“跟这船的引擎一样的——引进。”
船上引擎声太大,卢子英没听清:“引擎?”
宝锭从轮机舱冒出头来:“魁先哥,你引进的西洋本事,当初我嫌贵,今天一看,本事还真有点本事!”
他还是把“BENTZ”读作“本事”。
卢作孚乐了,拍拍发动机,拍拍卢子英的手枪:“是好东西,都引进。”
民生轮借着洪水,急速下行十余里,泊于城陵矶一段江中回水沱。众人齐聚甲板,伙夫熬了一锅姜汤,多放红糖,一人一碗,既驱寒湿,又算“庆功酒”。众人正喝着乐着,忽见岸边无数水匪小船,打着火把,向民生轮包抄过来。
“子英,怎么办?”大副单子圣本能地问道。
不见应声,众人以为卢子英一定早有发觉,早登上了顶层制高点。昂头寻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