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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部分(2 / 2)

“转转饭”快吃完一转,眼看“吃通”,众士绅心头脸上却都越来越堵。越到后来,各士绅报告调查结果越简明,川江上各家轮船公司遇挫致败的过程都省略了,出现得越来越多的是一句话:“川江航运无一赢家,年年遭遇经营危机”,到后来更省略为“危机”。

卢作孚看在眼里,再这么“危机”下去,前路彻底堵死。

大河涨水小河满。宝锭艰难一桨,小船由清水划入浑水。船上,满载卢作孚与合川士绅们。

乐大年道:“长江嘉陵交融处,活似一幅太极图。”

宁可行说:“谨防两江八卦阵,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二人似在戏说,其实都真情流露。

卢作孚头也不回。这天,他领众士绅来到两江交汇处的朝天门,把创办航业公司的调查范围发展到重庆。

众士绅分头去码头周边的各轮船,问讯运价。

“先生,我有货想借贵公司轮船由重庆运宜昌,请问一担货运价若干?”顾东盛来到挂意大利旗的木苏里号轮船前。

船长殷勤地问:“老板打听水脚?”

顾东盛不解道:“水脚?”

卢作孚要办航运,事前作过准备,此时悄声对顾东盛:“就是运价,水上人行话。”

顾东盛作老练状:“便问水脚。”

船长答:“老板问得正是时候。眼下,便宜得当送!”

顾东盛一叹:“怎么会这样?”

船长纳闷道:“老板要运货,还嫌水脚太低!”

顾东盛问道:“水脚这么低,什么道理?”

船长一叹:“什么道理?上下千里,看不到一点道理,这就是这年辰川江道理!”

众人面面相觑,本能地回头望着卢作孚。

一直默默旁听的卢作孚,此时却将目光悠悠地瞄向众人身后,轻声却精确地读出:“3吨……4。5吨……15。8吨。”

顾东盛这才发现卢作孚关注的是沿江一条条轮船上标明的载货量。

卢作孚已对前期调查时掌握的川江各轮船公司船舶情况倒背如流,望着眼前一条条轮船,如数家珍:“1913年的川路轮船公司大川、利川、巨川、济川四轮……1922年的扬子轮船公司,已改挂意大利国旗,木苏里及意大利号轮船……都只标明载货量!”

宁可行问道:“你自己一条货船都还没造出来,盯着人家一条条洋船的载货量,顶个啥用?”

卢作孚不答,顾自沿江望去,接着问:“载客量呢?”

宁可行不解:“载货量你没看够,又问载客量?”

卢作孚专注于自己的思路:“怎么川江上这一个个轮船,不管挂哪国洋旗,却无一标明载客量?”

“人家公司的船,标不标载客量,与我们要办的轮船公司有何干系?”

卢作孚自语:“天大的干系。”

众人道:“啥干系?”

“有路无路,谁死谁活的干系。”卢作孚眼中一亮,显然已看出什么名堂。卢作孚来到岸边另一只轮船前,“1916年的华轮船公司成立,有‘联华’轮一艘,今已转售于聚兴诚银行。”

顾东盛上了跳板,说:“还问水脚么?”

见身后无人应答,顾东盛回头,见卢作孚只远远地站在岸上,双眼中又闪出亮光来:“不必再问。”

顾东盛:“不必再问水脚,那你我来做个啥?”

卢作孚:“江中所有的轮船,都只标明载货量?”

顾东盛:“这其中,莫非有——商机?”

“一线商机。可是光这一点儿还不够啊,还是只有一条腿,路走不远。”卢作孚又陷入苦思。

沉默中,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在问:“老师,这是什么旗?”

卢作孚扭头望去。是一群小学生跟着一个老师,老师颇新潮,剪五四新女性短发,看来是带学生出来用新教育方法上地理课。老师答:“意大利国国旗。”

学生围了上来,纷纷抢问:“这一个呢?那一个呢?”

老师一眼望去,对答如流:“日本国国旗。英吉利国国旗。美利坚国。加拿大国!荷兰国!”

突然,最先动问的那个光头学生问道:“老师,哪一面是中国国旗?”

“老师给你找找看。”老师茫然地领着学生们走向朝天门沙嘴,向两江轮船中寻找着。

卢作孚抛开调查水脚的士绅们,一抬脚,本能地跟上一串串小脚丫踩下的脚印,他也在寻找。只有宝锭一人紧跟着卢作孚。

寻了很久,老师发令:“回学堂!”

众学生道:“还一面中国旗都没找到呢!”

老师难堪地说:“今天怕是不行了。”

学生问:“明天呢?”

“明天,那还得看看有没人敢挂了它在这江上行驶。”老师无言,撇下学生,走开。

学生们不依不饶地追上问:“老师,要是明天再来,还找不到中国国旗呢?”

“那老师就带你们进城,巴县老衙门跟前,好像有一面?”

汽笛长鸣,黄昏的朝天门,正轮船进港密集时。卢作孚伫立不动。

“魁先哥,你——哭了?”宝锭说,“轮船公司,你还办不?”

“办。今天不办,明天,小学生就非要到巴县老衙门前才看得到中国旗!”

次日,木船返回,宝锭在船后掌舵。卢作孚立在他身边,思忖道:“一个个轮船,为什么都不标明‘载客量’?”

宝锭说:“没标明“载客量”就是没有,你还能……”

卢作孚望着“太极图”旋转的中心,脱口而出:“是啊,没有就是没有,我还能——无中生有?”

船舱中,士绅们声音压倒卢作孚自语,议论着调查的结果:“川江已成战场……轮船过剩,竞争激烈,彼此压价,水脚低得不能再低!……军阀拉兵差,华资轮船难逃兵差!……隆通轮、华强轮花钱挂上外国旗……峡江、蓉江、渝江、巴江轮眼看被资本雄厚的外轮公司压垮兼并……”

木船驶入两江间“夹马水”,剧烈颠簸。顾东盛竭力坐稳:“这年头,在川江上办航业,生死危机,不见商机!”

宝锭回望卢作孚:“啥叫商机?”

卢作孚努力用大白话解释:“抓住了,做生意就能赚钱。”

“啥又叫危机?”

“……就是夹马水。”

木船在夹马水中,怎么也摆不顺,宝锭喊起号子,船工奋力划桨,可是木船困在夹马水中老是进一步退一步冲不出去。

“夹马水?不见主流,也不见逆流,进退两难,左右为难……桨不晓得朝哪方用力,舵不晓得向哪边扳……出又出不去,停又停不得!一停就要打烂船!”宝锭问,“那,你凭啥在这种时候跑川江上来办轮船公司?”

卢作孚自语:“是啊。危机当头,我凭啥在这种时候跑川江上来办轮船公司?”

木船由浑水的长江驶入清水的嘉陵江。宝锭看到魁先哥眼睛一亮,似有新发现。宝锭问:“大河里头,都看不到出路,小河里还有啥看头?”

“宝锭,还是我们这小河里头安静。为什么?”

“小河里就这几条木船,空得叫人心虚!”

“小河里就这几条木船——空得叫人心头踏实!”卢作孚笑了,笑得意味深长,“空——则虚,虚——则正好避实就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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