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峡!”
“自古落草为寇的好去处?”
“今日落魄好汉的好归宿哇。”
“好,三弟我今日便随了姜大哥!”
“投那北碚乡、小三峡当中方圆百里周围四县闻名的土匪窝!”
卢茂林见二人出城落荒而逃,他拽着儿子,埋头冲进黑暗的城门洞。急如火燎,直奔闹声大作的县衙后门。
县衙后门,棹知事心头才是急如火燎,明明自己叫吴师爷下令枪兵动手,这吴师爷却为何迟迟未动?棹知事听得民愤声大起,回头一望,对面合川士绅与民众人数越见多了,哄闹声一浪高过一浪。
举人见状大喜,正好借此掩饰先前自己背诵文章完全用卢魁先口吻的错误,冲曲先生叫道:“这种时候,还怕他一个小小棹知事!”
卢志林见群情激愤,说:“人必自救,然后天救之!”
胡伯雄接道:“小卢先生,这话你还硬没说错。”
卢魁先这才松开紧攥的左拳,他想要读出手心上的字。宝锭从对面冲了过来,只见卢魁先双眼晶亮闪光,嘴大张着,却发不出一声来,似又进入当年失语后遇燕子重新开口说话时的那一幕情景。
吴师爷凑到棹知事身后,看定三个插了斩标的“死刑待决犯”后背,说:“这卢氏二兄弟并这一头‘湖北熊’,得贵人相助,得天之庇护,我等今日,只怕将他们就地正法不了!”
抬轿
卢魁先这门婚事,最终起决定作用的,还是蒙秀贞的那一句话——“只要人好”。这句话,后来被卢、蒙两家亲人和挚友传为美谈。至今合川人说起,还啧啧称道。后来,卢魁先与蒙秀贞有了自己的子女。对孩子们的婚姻大事,夫妻俩也从不包办,更不苛求“门当户对”,而总是尊重孩子自己的选择。只是建议子女以对方的人品性格为重,还是蒙秀贞为自己定下婚姻大事的那四个字——“只要人好”。
当天,胡伯雄执意要马上回省城家去,向老母亲报个平安。卢志林与卢魁先执意要送他一程。三个劫后余生的青年信步来到无字碑前,僻静处,默默相对,恍若隔世。嘉陵江苍苍茫茫,默默流淌。从大祸临头那一刻起,一直保持镇静且寡言少语的卢魁先,突然感从中来,大放悲声,三人抱头痛哭。胡伯雄毕竟年少,先笑了:“我们三个活出来了,笑都笑不赢,哭个啥哟?”
他伸出左手,望手心那一个“死”字:“昨夜要是两位哥哥都像我,这阵子我们三人早应了这个字,我们三颗人头,已装进木笼,挂上那边城头。多亏了卢大哥死也不放弃生的希望……”
卢志林伸出左手,望那“生”字:“多亏了二弟一篇奇文。”
卢魁先摊开左手,望昨夜写下的那一个字:“多亏了……”
话音未落,又下泪,泪水模糊了那一个“民”字。
胡伯雄逗笑地望着三只并在一起的手,连读卢志林与卢魁先手心的字:“多亏了‘生民’!”
卢魁先顺着胡伯雄的视线,看两个并排的字,看出异样,眼睛一亮。
胡伯雄也发现了:“咦,昨夜这两个字,今朝摇身一变。”
卢魁先:“变什么了?”
胡伯雄:“变成小卢先生你省城合川会馆那张白木桌子上写下的那两个字了。”
卢志林:“我二弟在白木桌子上写的哪两个字?”
胡伯雄望着卢魁先与卢志林并排摊开的两只手心,说:“你自己读。”
卢志林:“民——生。”
原来,他与卢魁先的站位,与昨夜比,左右颠倒了一下,于是,“生——民”变成了“民——生”。
卢魁先:“昨夜算是死过一回,全靠合川万千生民,才看到今天的太阳,昨夜死牢中我就许下过一个心愿,只要这一回能逃出死牢,我这个教书匠,就从民智、民力、民德根本处做起,这辈子只实实在在做这一件事。”
“哪件事?”
卢魁先不答。卢志林看二弟,见他刚刚摊开的左手已握成拳,将昨夜死牢写下的那一字,死死地攥在手心。二弟心意,大哥当下明白了几分。
早在初到省城时,卢魁先便在合川会馆小窗前白木桌上写下“民不聊生”四字,革命后,又从四字中读出两极的“民生”二字,后来确立“启迪民智”志愿,终归不离一个此时攥在手心的一个“民”字。可是,那还只是随常人生中立下的志愿。对这一字,直到死牢一夜死里逃生,才有了刻骨铭心的认知。立志一生为生民的卢魁先,竟在鬼头刀架在脖子上的最后一刻,得生民之救,起死回生。本欲“启迪民智”的他,竟被生民启迪了自己的智慧。生民生民,此生得之于民。得生于民之人,怎敢不一生贡献于民生?倘若生民得民生,则自己也得生。倘若民不聊生,自己面前便是死路一条,便是苟活,也生不如死。
古人云,“除死无大事”。
生死问题,活得无聊时,谁都会想,谁都会讲。可是,直到了死到临头,谁还有工夫去想去讲?
说来虽万般,合理还归一。这生生死死的真理,偏偏要在生死关头才能证得。
二十三岁这年,机缘所致,卢魁先便在死牢中证得了一字。出牢后,这一字现攥在手心中。他不回答大哥的话,是因为这答案不可说,不可说!只能做,只能用一生来做。说出来的是话,做出来的才是事,才是这一生的真正答卷。卢魁先在避开大哥的目光,走向水边,摊开手心,像儿时在杨柳渡放下一只小纸船那样,将手轻轻放在水中。微波荡漾,手心的一团墨,浸润开去,像一只通体黑色的小金鱼,浮游开去。
这一字从手心上洗净,卢魁先却将它记下在心底。从此,卢魁先——卢作孚便对这一字,生死以之。千里嘉陵,万里长江而滔滔大海,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不敢淡忘,不敢抛弃……
胡伯雄走了。十年后,再回合川,卢作孚聘请胡伯雄担任合川县民生电水厂厂长。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不假。越明年,一桩大喜,降临卢家。
那已是公历1917年的事了,日子偏偏是头一年卢魁先三人无罪开释的那一天早晨。
这天,顾东盛见本县青年才俊逃脱死劫,格外高兴,便又问了一句长者见青年常问的话:“卢思,今年二十三吧?”
卢魁先:“是。”
举人:“老大不小,都该娶媳妇了吧。”
乐大年与蒙七哥站在一堆,二人借势取笑,指着卢魁先:“该啦!”
乐大年刚说完这话,便想起省城合川会馆门外担担面摊前,自己多年前曾拍着胸膛对卢魁先承诺,要为他做媒说成一门好婚事。乐大年当下心头一动。
过了些日子,新任合川县立中学校长杨鹤皋,邀请卢魁先到该校任监学并兼任数学教师。
“这个卢思,常与亲友谈论社会改良之道,认为应推广教育,以开民智。振兴实业,以苏民困,并立志竭尽一己之力为社会人群服务。”——是年出任合川知县的郑东琴多年后回忆时还对卢监学赞赏不已。
乐大年却放不下心头那一桩好事。这天,他进了县立中学,来到教室窗外。监学卢魁先正在辅导学生作文。
“卢先生,你叫我们作文,又不出作文题,这篇文章,我们怎么作啊?”听得学生蒙红参问道。他是蒙七哥的儿子。
“蒙红参,先生不命题,你就自己把心头想的写下来,不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