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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2 / 2)

常言说得好:后观者清。

“春与秋其代序”,卢魁先在瑞山书院窗台上趴了非止一轮。

杨柳又绿,檐上空空燕巢,巴望着天空,却不见春燕归来。这日无课,卢魁先独坐家中高门槛上,课本铺在膝上,卢李氏将盐巴砣砣浸进锅中转了三圈,望一眼门外。父亲挑着麻布重担从他眼前晃过,他也没看到。卢李氏迎上,夫妻二人看着失语的儿子,嘴唇开合,却无声,各自摇头一叹。

“魁先娃,你又不能读又不能讲,明天就莫去学堂了。”

卢魁先连连摇头。

父亲抱住卢魁先:“不能读不能讲,就算书读出来,能做啥用?”

卢魁先连连点头。父亲看出儿子想说“有用”,宽容地拍拍儿子的脑袋,回过头对卢李氏说:“这一趟,碰上宝锭的船回杨柳渡,搭了我一条黄鱼。”川江上人说“搭便船”叫“搭黄鱼”。

“我说呢,你这一趟跑荣昌,拢屋这么早?”

“宝锭长高了,再长几年,又是一个宝老船!”

“同天生的,高出我屋魁先娃半个脑壳。”一对燕子进屋,绕梁三匝,叽叽喳喳唱和着,钻入去年空巢。卢魁先张嘴闭嘴,学那叫声,却无声,卢李氏话说到一半,卡在喉咙里,哽咽着,流下一行泪来。

燕子转眼又飞出,卢魁先收了书,追出屋去。

“吃晌午饭了,魁先娃还往哪里跑?”妈妈叫道。

“燕子哪年不飞转,有啥追法?”爸爸叫道。

卢魁先自己也不知这年年飞转家中的燕子“有啥追法”,但偏偏这一天,这双燕子偏偏就逗得他追出门。也许是他觉得,燕子嘴壳子一动,就叽叽有声,实在让他羡慕。他跑得太急,忘了家中的高门槛,绊了一下,他跌跌撞撞沿长长的石板梯坎追着燕子,他脚下踩空,从长长的石板梯坎上滚了下去。他着实是跌痛了,“哎哟”连声。

尾追上来的父亲母亲急得叫唤:“魁先!魁先儿啊!”

燕子眼看飞到江边,见身后娃娃没撵上,回过头来,正对着趴在地上的卢魁先俯冲而下,一路欢叫,声声鼓荡着卢魁先耳门子,一时间他忘了身上的痛,忍不住张嘴学燕叫:“叽叽!叽叽叽喳喳!”

燕子将近,听得卢魁先叫声,一惊,又转向石阶下杨柳渡飞去。

卢魁先随之欣喜地看到江边停泊着宝锭的木船。看到木船头的宝锭,卢魁先带泪欢叫:“宝锭!”

木船上,宝锭听得卢魁先叫唤,转过头来,跳下木船,冲卢魁先跑来。

父亲母亲追出屋来,赶下梯坎,父亲一路念叨着:“跌得这么痛,还在学燕子叽叽!”

母亲一路念叨着:“跌得这么痛,还在叫宝锭宝锭!”

突然,卢麻布站下,紧跟其后的卢李氏一下子撞在丈夫身上,冲着丈夫背影:“还不快点!”

卢麻布回过头,不认识似的盯着妻子:“你说啥?”

“我说还不快点,看看娃娃!”妻子说完,要绕过丈夫,上前去护着儿子。

丈夫却堵住路不动:“这句前头,你说的句啥话?”

妻子赌气地:“这句前头,你说的句啥话?”

丈夫偏不让路:“我说我们魁先娃儿——跌得这么惨,还在学燕子叽叽叽叽——你又说的句啥话?”

妻子还在赌气:“我也说我们魁先娃儿——跌得这么惨,还在叫宝锭宝锭!”听到自己说出的话,妻子突然像二儿子那样张大嘴发不出声来,半天才说出话:“他爸爸,你是说,他?”

丈夫也哑了半天才说出话:“是,我是说,他!”

说完,两夫妻又失语了,只晓得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他二人无声,坎下,卢魁先的叫声声声在耳。二人脸上挂着四行泪,像一对老太爷老太婆般地相搀着,一步一停,哆哆嗦嗦,下得坎来,看清了,听清了,二儿子正一边哭一边冲叽叽叫唤的飞燕唤着:“叽叽!”

宝锭一路跑上坎来:“魁先哥,几时起,你说话又听得见声气了?”

卢茂林、卢李氏本来还怕是自己想娃娃说话想在梦里头去了,这时,从宝锭的话中得到证实并非是梦:“魁先儿,你说出话来,又听得见声气了!”

巧合也罢,天意也罢,魁先娃来到这个世界前一天日落时分,有一只燕子飞来合川城北门外杨柳街卢家,绕屋三匝,一头钻进茅檐下去年的泥巢。这一年,又是燕子,从泥巢飞出时,引逗得卢魁先这个几年的哑巴开口说了话。

同盟

“合我四川七千万之个人而为一大团体……”卢魁先头一回演讲革命是这样开的头。时间是1911年,地点是省城合川会馆的斗室中。听众只有三个,石二、刘德奎、乐大年。这些天卢魁先教这三个学生用新的解题方式解答数学应用题时,总有点心不在焉,于是便把对中国的新解告诉了学生。

光绪三十四年(公历1908年),卢魁先踏上家乡人称“东大路”的驿道,一路西去。

头一回出远门的卢魁先是何装扮,无从得知。后来的回忆录只记下几个细节片段。

细节一:卢魁先足蹬多耳麻草鞋。

鞋比周岁时他平生第一双草鞋长出一倍不止,不变的是,鞋头上依旧缀着一对布老虎。头天,妈妈打完草鞋,坐在草鞋凳一端,现绣的。妈妈这几年眼神变得不好使,细微处,便将布老虎凑近大门框出来的那一方阳光接着绣。嘴里念叨:“魁先娃娃出门闯世界,要像趴着的老虎。”

“为啥要像老虎?”

“不受人欺。”

“为啥要像趴着的老虎?”

“不欺人。”

细节二:卢魁先肩头上拗着一根老扁担。

头天卢魁先正陪着妈妈打草鞋,爸爸回来了。卢魁先迎出门:“爸,你怎么今天赶回来了!”

“送你。”

卢魁先已经长了力气,双臂托着接下父亲肩上重担。父亲却将麻布担子上的老扁担抽出。一头递到卢魁先手中,一头自己握着,说:“娃娃,爸爸别的没得送的,一根扁担,挑行李。”

说完,将扁担插入卢魁先两捆行李当中。

卢魁先晓得爸爸这根扁担的意思:我们人穷,要穷得像爸爸的扁担一样硬肘。

父亲却说:“我娃娃为人硬肘,像我。不过,这根黄杨扁担跟了我半辈子,今天爸爸送你,不望你学它硬肘。”

“爸爸要我学哪样?”

父亲弯了两只小臂,托起扁担与两头行李,分量不轻,他有意一颠一颠地,望着卢魁先,等卢魁先说话。

卢魁先看懂了:“弹性。”

父亲笑了:“我魁先娃是读书郎,说出话来,都是书上的。老辈人兴说——让性。”

卢魁先说:“让性?”

父亲将扁担托举,放上卢魁先肩头:“做人不硬肘,立不起。太硬肘,没点让性,走不远。”

送儿子出家门之前,卢茂林本来想把自己为啥年轻时从老家肖家场逃来杨柳街的真实原因说给二儿子听,转念一想,这种时候给儿子讲这种故事,儿子一出门,也照着爸爸的样子来,那还得了!于是,卢茂林送别的话说出口,却成了另一番意思。

细节三:卢魁先随身没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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