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自是以主将自居;可人人皆看得出赵慎又何曾是肯买这帐的人。一时恼恨赵慎尚不驯服,又见尉迟远恼得面目狰狞,又恐多言有失,只好个个低头。
却听裴禹道:“将军也莫急躁。前两日事多,今日无事,我且去与他讲说讲说。”
尉迟远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监军是当多费心,这终究是监军出力招降下的人。”
裴禹淡淡笑道:“这洛城皆是将军的战功,我何曾出力。”
一时众人散去,裴禹带着李骥便向赵慎营帐中来。在门前是数个西燕军卫士,再向内走,却在帐门前见着一个少年士卒,神色与旁人皆不同。裴禹驻步问道:“你是赵将军的卫士?”
这个正是周乾,听裴禹问他,抬眼看了看,只答了句:“是。”却不自主挺了挺脊背。裴禹在他面上淡淡扫过,未曾再言,只掀了帐帘进去。
这帐房并不甚大,却因内中摆设简单,倒也显得宽敞。裴禹只见案旁一地置着数只酒坛,赵慎一身便装在旁跽坐,轻笑道:“将军饮酒亦是这般严正姿态?”
赵慎沉默一时,忽而笑道:“不知贵军之中规矩,饮酒当是如何?”
裴禹笑道:“原来将军也明白,如今在这里是不能如在你自家军中般随心所欲。那么这几日,军中升帐时,将军在何处?”说罢抬手去提那酒坛,不想入手沉重,只只尽是如此,原来都还是满的。裴禹这才知所谓“饮酒不出”不过是摆出的样子,不由眉梢微扬,道:“这是但恨谬误多,君当恕醉人?”看赵慎半晌,又道,“将军不是这样远祸全身的人,那便是有意推脱不愿出了?”
赵慎道:“尊驾来此,到底是为什么,便请直说。”
裴禹看他一时,道:“今日能与将军在此当面叙谈,是当谢一个人的。”
赵慎道:“哪个?”
裴禹道:“闵彧。”
赵慎眉梢微微一动,道:“何以如此说?”
裴禹道:“他对将军是甚为敬重的;更曾对我说,将军看重的,不是生死显贵,而是部众的周全。”
赵慎一声短促轻笑,道:“于是尊驾便从尉迟否极处搬得这样一道令来?”
裴禹不理会那话音中深埋的激忿,仍道:“他亦曾对我说,愿将军他日助西燕亦建得一支铁骑。”
赵慎转目看向一旁,只觉如被踩踏在地上,被羞辱的愤怒激得他一阵阵嫌恶。忽而冷笑道:“裴先生当我是什么?”
自土山得见,他便是一副沉默姿态,此时眼中却乍然如有厉闪而过,裴禹心中点头道,“我不怕他一时不肯,只怕他心灰意冷再无斗志;只要他胸中尚有血气,便总有可用的一日。”面上不由微笑,道:“将军如何看自己,我亦不知;我只知是为军人,便舍不了沙场快意,更何况是将军这样的盛年。逐鹿天下者,皆无对错善恶,只看值不值得你追随罢了。”
说罢起身,道:“我也不翻来覆去的纠缠,利害在此,将军都明白。只请好好思量罢。”又道,“今日尉迟远还问起将军,来日再升帐时,请将军便莫再误了。”
次日卯时,尉迟远又再升帐聚将。其时本也无甚军务要议,众人亦不知是要为着何事。尉迟远只阴沉着脸色,待三卯过后,开口道:“哪个没到?”
座下答道:“赵慎未到。”
裴禹微微瞬目,赵慎不来他亦并不意外。却见尉迟远也正看他,问道:“监军昨日和他讲说什么了?”他这是有意如此,裴禹见状心中一哂,却不知自己这冷笑是该冲着哪个去。
已听尉迟远向左右道:“去把赵将军请来。”
直过了好一会儿,却不见有人回来。座下人亦都渐渐悟出今日这场面是为着什么,有人不由低声道:“等了这样久,莫不是赵慎醉酒不节……”
这声音不高,尉迟远却已听得,心中冷笑道:“若真如此,却倒是好。我今日任由他闹,先前他闹得愈凶,我愈是好发作他。”
正想着便听见外边声响,一时有卫士进来,再向后看,便是赵慎。众人见他未着甲胄,也不是裤褶裲裆的戎服,却是穿着件缺胯袍,腰间却没系束带,只这副打扮便是露着桀骜不驯。从前阵前相对都着军服,尉迟远头一遭见这敌将后生着常服,倒似有些认不出。他眉梢微微一挑,道:“军营中升帐议事,赵将军这样来,无有不妥么?”
赵慎看着他道:“将军军中,有何事需我置喙?”
尉迟远笑道:“自认无事便不来,这是你从前营中的规矩么?”忽而变了脸色道,“你无故不来升帐,共误了四日十二卯。”
一旁裴禹忽而开口道:“尉迟将军,”
尉迟远端然抬手止道:“监军可是曾三番五次便在这帐中讲论过军纪的,如今我若不一早对赵将军将说清楚,今后恐怕便再也说不清了。”
他这样说,众人心中已都了然。这何尝是今后再说不清什么军纪,恐怕是今后,他便再没机会整治赵慎。只都觉好笑,一旁乐得看这热闹。
裴禹听尉迟远的话头,已猜度出他的打算,一时不觉急恼。赵慎而今是笼络尚笼络不得,难道还由着尉迟远为泄私愤而打压折辱。他见赵慎倒好似事不关己,心中不由冷笑恨道:“真是个犟种。”可这事他终究不能听任,低声向尉迟远道:“将军,赵慎的命是太师有令要留着的。”
尉迟远道:“确是太师的令,”他这话中“太师”两字咬得甚清,却不啻提醒裴禹,可掌人生死的权柄很快便要易手。
裴禹未尝不觉察出尉迟远与尉迟扈的勾连,耳中听着这意思,不由冷哼一声,道:“莫说是谁,来日想要用赵慎而不得时,便该想起将军了。”
尉迟远微变了脸色道:“他公然违抗军令,官司打到陛下那里,我也不理亏。”裴禹见他开说起这些既是无味又是无用的话,便明白尉迟远不定已打了多少日的主意,此时是非要如此不可。正在要开口,座下诸将皆已看得明白。有人笑道:“监军怎么倒替这降将说话?”
话音未落,却被裴禹凌厉目光一扫,不由又噎得噤了声。
尉迟远见状冷笑道:“这话说的是。一个外来降将,这一时便坏了军纪,叫营中诸人如何想来?”
众人看尉迟远眼色,便只是要他们开口相助。裴禹的脾性他们虽都忌惮,但此时这理由冠冕堂皇,即便明摆着是泄私愤,也挑不出错来,况且法不责众。于是相互看着,纷纷帮腔。尉迟远听着,转向裴禹笑道:“监军与我,做事都不可做寒众人的心。”
众人作势,已是把事将在这里。裴禹心知与尉迟远讲说不清,转念望向赵慎。若是赵慎此时肯服下软,他也有台阶可做回转。他这样想,心中却叹:“只怕他是不肯。”或是明知说不动赵慎,可事至如今也不过尽到力罢了,道:“赵将军,这营中……”
赵慎看着帐内如做戏般演了这半晌,又见尉迟远眼光半含恨意半含得意,再听裴禹这厢开口,心中冷笑,不由高声道:“尉迟将军方才说要如何?便请接着说罢。”
尉迟远暗恨道:“竟还是这般凶顽,”口中却笑道,“我并不想伤赵将军性命。不过是照军纪行军法,误一卯责军棍十记,赵将军误的,是把军中军棍的上数都没过了。我还不曾算你饮酒买醉,无视上峰。你既入我军中,便是要伏我军中的管,今日若纵容,来日我这主将便也没得做了。”停了一时,道:“就按着上限,责军棍一百吧。”
这话音出来,帐中一时倒静了一静。军中行杖责,二三十下便够人消受,一百这样的数目只是摆着说说,从来不曾真用过。众人皆转目看向赵慎,尉迟远亦盯住他双眼,欲从中看出一点惊慌畏惧来。
赵慎只静静听着,听尉迟远把“一百”的数刻意读的极重,仿佛要震慑于他;方才又摆讲道理,好似真是为着严整军纪一般。他心中本就郁结烦躁,愈发厌烦如此喋喋不休,不由冷笑道:“将军要端正军纪,便当斩我以儆效尤。”
尉迟远见他语带讥讽,一双浓眉微蹙,丝毫不掩鄙夷不耐。他自然是不能真杀了赵慎的,被如此抢白,再看赵慎的桀骜神色,怒火恨意更胜,半晌只喝出一句:“打!”
他这是早早做下的准备,一时两旁便有卫士上来去按赵慎肩头,孰知按了两按那身躯却都纹丝未动。此时执军棍的军士已经上来,见状便要挥棍去砸赵慎的腘窝,却听赵慎低声喝道:“用不到你们。”
裴禹只冷眼看着,见那几个军卒一时竟真撤了手,那厢赵慎已俯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