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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赵慎回寝帐的时辰较往日尚早,他本依旧只在外间卸了甲,不欲向内间去。周乾却在边上轻声道:“陆参军那日后总是恹恹,将军今日得闲,就去看看吧。”
赵慎那一日后军务确是甚忙,但对陆攸之的事也是心里有些磕绊,总是不愿去想。此时听周乾这样说,默然半晌道:“怎么?”
周乾道:“大约也是现下时气不好……”顿了下不由又道:“况且他一日里只见这四下见方,又少话多思,这样憋闷也总是……”
赵慎听了,打断道:“那外间天地开阔,你就放他出去吧,我不拦着。”
周乾见他说出这样话来,怕他又要发急着恼,只得讪讪一笑,再不敢多话。
赵慎见周乾只忙着拾掇盔甲弓箭再不说话,便从地上起身,掀帘进了内帐。一进门只看见陆攸之跽坐在案前,手执着白麻纸,不知在抄录什么。
陆攸之闻声抬起头来,赵慎见他面上湿漉漉的,在烛光晃耀之下,苍白脸色上竟也闪出流溢光彩,不由上下打量,又见他下唇犹自咬在齿间,心中更觉诧异。上前低头见他面前案上摊着一卷“大智论钞”,旁边有几张抄好的纸笺,只见那些细薄韧劲的麻纸边缘皆被攥的潮湿发皱。
赵慎看着他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陆攸之搁下纸笔,勉力笑道:“这是南朝高僧释慧远译的经卷。他早年在许都、洛阳游历,后来在庐山中结社讲道,翻译佛典。他曾说袈裟非朝宗之服,钵盂非廊庙之器,沙门尘外之人,不应致敬王者。倒是可令仰高希骥者汲取其遗风,漱石枕流者味其余津。在龙华山中修行的慧明法师是他同宗师弟,赠我这卷慧远法师翻译的佛经。如今我将大师的得意译作抄录一二,也好养性修身。”
赵慎只见他这样缓缓道来,似是从容无事,可见他双手撑在膝前,身躯已在微微摇晃。一时想起周乾说陆攸之状况不好,已然明白了几分,问道:“你这是病了?”
陆攸之淡淡道:“不打紧。”
赵慎只觉有一股热气冲到头顶,想要发作又竭力忍下,道:“你是赌气怨我,所以才如此么。”
陆攸之摇头轻笑道:“我如此只是为了自己静心,况且我何时说过怨你?”
他话未说完,赵慎已腾地探过身子,直逼得他向后一退便跌坐在地上。此间时气变更,陆攸之便着了风热。他本就头脑昏沉,更兼食眠不调,此时这猛一动作,眼前不由阵阵昏花,胸中一阵翻腾。
赵慎见他脸色难看却仍极力掩饰,更觉胸中憋闷。陆攸之这般波澜不惊下的心思只叫他参摩不透,患得患失,更生出些许萧索凄凉,索性一把捉住他肩头,冷笑道:“我实在不能明白,你为何不怨我?我教你负了主公恩义,使得你求生求死皆不得,你周身伤痛都是我打下的,你却为何只这般淡然,为何还不怨我?”
陆攸之见他双眸异常晶亮,胸口起伏不止,口中语气虽冷冽,那神色却像是恨不得将心剖出来掷在自己跟前。那手掌按在他肩头似有千钧,掌心炙热直灼得他周身发烫。
这几日他已想得明白,西燕军若一直这样围困洛城,他便终究有一日要成赵慎的牵绊累赘。赵慎待他的赤诚他如何不明白,只是他自觉领受不起。洛城情势愈危急,他心中煎熬便也愈重,每日只得这样正坐抄经,直到腰背双腿都酸疼不支,疲乏得无暇再顾其他。
细细想来,在洛城四年间,他本有无数机会抽身而去,却只因为心有贪恋,直拖得到了两人不得不尴尬相对的这一日。原来这世间本就没有双全其美的妙法,他要两厢周全的妄想,最终只是两厢辜负罢了。
此刻,他如沐恶业烈火,周身疼痛,心如焚焦,半晌才调匀了气息道:“赠我经卷的慧明法师曾对我讲,人生安乐不过两桩事,一是恕人,一是恕己。可你我二人,都是纵得人恕,终难恕己。”
赵慎闻言微微一动,静默凝视他半晌,突然起身将陆攸之紧紧抱在怀中。
陆攸之猝不及防,额头已抵在赵慎肩窝,麻质中衣蹭在面上,那人怀中尽是清爽温热的气息,直令他心头涌上一阵悸动。这样的心悸晕眩他太过熟悉,每每如是之时,世间万难与他心中便仿佛风中游丝再不需挂在心上。
可是正是这样的感觉令他一次次在三岔路口踏上愈行愈险的那一条,就如坠入梦中不愿醒来。陆攸之悚然惊动,抬手要将赵慎推开。
他的手掌却被一把按住,陆攸之只扪得坚实胸膛之下的搏动即清且稳,听赵慎沉声道:“你触得的是什么?”
陆攸之抬眼去望赵慎,苍白面上眉目如笼在清晨薄雾中的远山秋潭,嘴唇几度翕动,眼光在赵慎面上一遍遍看过,最终盯住他的双眸,似是下定极大决心。他正欲开口,赵慎却突然俯颈,双唇覆在他的唇上。
那亲吻颇为生涩,然而陆攸之面上触到赵慎硬短胡茬的一瞬,只觉泪盈满眶。他本决意正告赵慎这些纠葛都是饮鸩止渴自欺欺人,他们之间必得早做一个了断,然而这样的倾身一吻,他在片刻间已再度沉沦。
他再挣扎,亦不过是投入蛛网的飞虫,他们的悲喜持舍,于苍茫世间,不过是弹指从容。
陆攸之反手拉过赵慎的手按在自己胸前,喃喃道:“你触得的是什么?”
言罢阖上双眼,任热泪在面上肆意流过。泪水蜿蜒流入唇角,满口全是苦涩咸腥。他的自苦反省清醒克制在这人面前终究一败涂地,他明知是身陷流沙泥沼,却已全然无力挣脱。
赵慎只觉怀中人肌肉微微颤抖,瘦削肩背如翠竹挺秀,凌霜披露,却雅洁不染;烛光下陆攸之满面泪光直刺得他心头发疼。这样的委屈纠结,他其实也懂得,是自己折辱了他的劲节。那人不见喜怒之色的从容中,有几多压抑与无望,他曾猜测却终不能感同身受而得。然而,他既当日决意不计后果将陆攸之藏匿在身边,便是无论如何艰难,如何弥补,都再不能后悔。
赵慎托起陆攸之头颈,让他倚靠在胸前,手臂加力,任陆攸之泪水濡透自己衣衫。
这一刻,世间万物都如尘烟消散,天地间惟余莽莽。
次日晨起陆攸之醒时,赵慎却已穿戴齐整,坐在一旁看着他。陆攸之睁眼只觉眼皮涩然发胀,想来竟是哭肿了眼睛。他虽然是个文弱书生,脾性却外柔内刚,在人前一向自持,鲜如昨夜那般软弱失态,此刻一时忆起颇觉羞赧,忙低了头去。
赵慎见他脸色微红,只觉心底似有静水深流,潺潺间已搅动温柔情肠。静默良久,温言道:“你莫再怄着自己,可听见了?”
见陆攸之咬唇点一点头,又忍不住上前将他半身揽在怀中,却也不知再说什么,只将额头在他鬓边耳畔一径摩挲,轻声唤道:“源长……”
陆攸之周身一个激灵,只觉小腹中燃起火来一般,呼吸皆有些微不畅,面上更是赤红起来。一时几乎把持不住;赶忙狠狠掐住虎口。他余光瞥见漏进屋内的日光,知道时辰已经不早,竭力平淡着语气道:“我无事,你且去,再晚便要误事了。”
赵慎也觉出异样,低头看时只见陆攸之双颊泛着潮红,眼皮肿着好似玉兰花瓣,紧抿双唇,睫毛抖个不停。思量片刻,心中便也了然。轻咳着笑了一声,手却顺着陆攸之脊背向下一滑,似是无意拂过那腰臀起伏,道:“你可得自相善待。”
陆攸之抬眼看去,见赵慎虽是玩笑,语气却不轻佻,含笑眼中并着殷殷关切,昨夜胸中万千滞涩竟如暴雨后被日光驱散的重重阴翳,只展出一片雨后晴天。语气复如寻常,淡淡应道:“你放心,我省得。”
一日间到了晚间,周乾送了热水新衣进来问:“参军可要伺候?”
陆攸之自幼便是奉茶捧书侍奉旁人的,本不惯叫什么人说伺候,更兼此时的尴尬身份,对周乾这话颇觉别扭。正要开口谢绝,又听周乾道:“赵将军本是要回来,只是出了紧急军务走不脱,参军别误会怪他。”
陆攸之听他一段话里顾着四面皆要周全,其实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子,却处处老于世故的姿态,不由莞尔。心中也知军中汉子没甚多啰嗦的礼防讲究,自己再推辞倒是矫情了,于是道:“劳烦了。”
他有些病状不适,这几日又不曾好好休养,看去像更消瘦。周乾只怕没照应周到赵慎恼他,于是帮他盥洗更衣格外殷勤。末了强劝他躺下休息,陆攸之心中却是记挂着另一桩事,过了一时探询问道:“你刚才说有紧急军务,却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