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道“杀俘不祥”,白起项羽皆无善终,赵竞刀刃上滚出的军功,从不信因果报应。然而也似冥冥有灵,五年前赵竞骑马出城狩猎,马被不知何物惊了竟将赵竞摔下拖着狂奔数十丈。赵竞重伤不治身亡,其时正是他绞杀朱文降军的那一日。
赵慎忆及父亲死前惨状只觉手指冰冷,他盯着陆攸之道:“你是什么人?”
陆攸之缓缓道:“朱文是我外祖,那夜我就在啵С恰!?br />
赵慎手腕一抖,手指便从陆攸之面上脱出。
陆攸之见他如此惊骇,只冷笑道:“我父亲与几个舅舅在乱军中被杀,我与我母亲被你父亲卖给胡商,换了两匹好马!我母亲半途中便被折磨死去,我若不是在西京被尉迟将军的部将救了,此刻便还是胡商的奴隶!”
赵慎默默听着,脸色已然铁青。他手指扣在膝上,平复气息停了半晌,强自镇定道:“我不与你东拉西扯,我只要你招供。”他自觉此话一点底气也无;可此时除之以外,他又能说些什么?
陆攸之刚刚一番抢白,精力已尽极致;强打精神抬头应道:“将军还有什么手段,我皆奉陪。”
谢让知他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修为,见了今日这般言辞激烈的模样,初觉惊愕,再思又是疑惑。陆攸之这一番话说出来,他与赵慎两人当真是国仇家恨,再没有圜转的余地了。以陆攸之的心思何曾想不到这一层?他如此将事做绝,除非是一心只求速死。想到此,谢让心中不由一动,忙向赵慎道:“将军,兹事体大,急躁不得……”
他言犹未尽,陆攸之却骤然道:“二位不必这样演戏,主簿是要此时求情做了好人,私下再来套我的话么?软的硬的,我都不消受。”
一言毕了,谢让愣了片刻,直气得倒笑了,道:“罢,罢,你想急着以死报那尉迟否极的恩便请便吧,我再不多言。”
这话本无他意,但赵慎听了“报恩”两字只觉刺心,不由冷笑:“主簿说的对,我却也要看看你的忠心。”说罢招手唤卫士,“接着打。”
陆攸之见那卫士走得近了,饶是已硬下心肠,此刻见了那马鞭仍觉气促。他将头脸伏进双臂臂弯,低头咬住衣袖。只听那马鞭破空响了一声,陆攸之便不由猛一咬牙,情急之下舌尖也被咬破,登时满口血腥。马鞭此时已全然在伤处拷掠,硬扯出道道血槽。沉闷苦忍之间,陆攸之觉得下身如被寸磔。在这痛楚之下,他惟有辗转挣扎,好似只身在血海里翻腾;岸边仿佛立着无数人却无人能救他上岸。他死去的父兄们不能,遣他来此的尉迟氏不能。他抬头向岸上去寻赵慎;却见那青年将军如龙华山上石窟中的胁侍力士,无悲无喜;宝相庄严。渐渐,那剧痛也似含糊了;陆攸之心志昏昏沉沉,眼前模糊晃动的仍是赵慎袍角。他心中半是清明半是糊涂,却如溺水将死之人见了救命稻草,本能中奋力伸手一抓,便人事不知昏了过去。
第3章 惜逝忽若浮
赵慎发觉足旁那人的颤抖平息下去,低头看去,只见陆攸之阖着双眼,任马鞭起落周身也无动作 ,心里倏然一个激灵。他伸手下去,手指颤抖着在陆攸之鼻前一探,只觉有游丝般的气息从指间掠过,心中才骤然一松。行刑的卫士也看出陆攸之昏了,忙收了马鞭闪身立到一旁。 赵慎腮边肌肉一动,正待要说什么,忽然发现陆攸之将自己袍角攥在手中。他刚才受刑时手指在地面上抓持,指尖已全被磨破,此刻将那衣料也染上点点血迹,恰好似曾有某年一日,他立在他身侧,头顶树梢上醉染春风的几点桃花。
赵慎心中一震,彼时言笑晏晏的那人,是否恨不能一刀戳进自己肺腑 他又一时忆起,父亲在世时似乎并不避谈啵С侵拢踔列Φ溃骸笆廊私缘赖比罩煳慕稻鞒珊樱伤堑难茄吟庀绿锏难悴皇敲础。磕憧凑匠∪氖悄陌悴伊遥蝗辗缬辏骄难惚缓显谝淮Τ遄吡恕U饴沂乐校苏婺艿狼迨欠呛诎祝俊薄?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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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慎胸中酸涩,又不愿露出,暗自拉扯握在陆攸之手中的袍角。谁知拽了两拽,都未有动弹。他只能俯身,将那手指一根根掰起,见那手指攥的甚紧,心中又是恻然,不知陆攸之这般,可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讲?
谢让见他神色疲累,心想这样审了半夜也没个结果,再审下去更没法收场,便道:“将军且回去歇了罢,这厢善后的事我来处置。”
赵慎勉强苦笑道:“今日这也是奇闻,要审奸细 ,却审出个杀父杀祖的仇人。”
这话实是没法接,谢让只得劝道:“他在这里反正走脱不得,将军莫急在一时。”
赵慎默然,半晌道:“辛苦主簿。” 他起身踱到门口,蓦然回头见陆攸之伏在地上半身浴血,心中五味杂陈,良久才道:“他还是我军中的参军,你叫人为他好好医治,衣食供应不要亏待。”
谢让见赵慎去了,只叹口气,指挥着卫兵将陆攸之抬到草榻上,又遣人找来医官。一时医官来了 ,见了这场面吓了一跳。谢让薄责道:“战场上伤势比这惨烈多的,医师却是没见过么?” 那医官只诺诺称是,忙命取了温水,又取了巾帕伤药出来。
几下里折腾,陆攸之已慢慢醒了,恍惚听得屋内人众往来脚步窸窣不绝,忽觉有人走到近旁,身上乍然一痛。他猝不及防呻吟出声,身子也向一侧躲去。谢让忙按了他肩头道:“参军忍一忍,医官要治伤。”陆攸之这才清醒,原来已不是刑讯。谢让见他醒了,叫人端来清水,陆攸之喝了一口,喉中干涩稍解了些,开口却是问道:“赵慎呢?”
谢让道:“赵将军叫人为你好好医治……”
陆攸之摇头止住他道:“我只问他现在这里么?”
谢让心中纳罕,便答道:“不在。” 陆攸之轻轻点头,又皱眉阖上眼睛。
医官将血渍拭净了,再敷了伤药。谢让见陆攸之此刻呻吟颤抖不止,已全无刚才的倔强,蓦然明白适才他为何一定要问赵慎可还在,心下不由又是一叹。
医官处置了伤处,待到忙完,夜已深了。诸人跟着谢让出去,只听他道:“今晚之事,哪个也不许出去胡说。”到了监舍门外;又低声嘱咐狱卒道:“切莫委屈了陆参军,只是有一桩事你们要留心,不管有谁来见他都要报与我知。”
狱卒道:“主簿放心,这事赵将军刚刚也交代了。”
谢让听了,微微点头一笑:“这便更好。”
陆攸之听见牢门落锁,脚步声俱去的远了,知道人皆去了。他本疲累得很,可闭目要睡时,脑中又是诸般景象萦绕,心安不得。赵慎父亲赵竞攻入啵С鞘保股跷暧祝涫毙闹倾露且洳⒉磺宄K堑盟剖羌跃海赡瓿と站茫改傅娜菝捕技遣磺辶耍帜睦镎婕堑们逭庵辉对都幻娴纳恕?銮遥悄:挠∠笾慌露嗍怯勺藕罄吹南胂筇碇右叮纫灰挂呀巳说男蜗筘W凿秩径ǜ癯沙嗝婧诼恚槐鄹中耄灰灾滤跫陨髦盎光舛幔徽獗匾彩歉雒婺啃妆┑拇秩恕?伤闭婕苏陨鳎粗痪跛票蝗展庋D浚灰皇笔瘛?br />
那青年将军正持弓搭箭,他身形颀长,姿态舒展,清峻面孔上浓眉下双眸黑亮,当真是神采风扬。那日赵慎连发九箭皆中靶心;斜阳夕下,凛凛气概直如射日的后羿一般。
陆攸之那时本存着栖身虎穴,手刃仇敌的念头而来,却不意在那时突然这一个失神。如今回想,那一刻失神便是诸般烦恼的根源。
此刻之前,他时时想起洛城赵氏便恨得入骨,若非赵竞,他何至于只身飘零寄人篱下。尉迟氏救护于他,却也不是他身上白下本钱。他曾日日担忧因行止愚笨失措被扫地出门,纵然过后想来生出如此念头是多可笑,然而经年间谨小慎微的惶恐辛酸又何足为外人道来。洛城赵氏占据中原重镇无人敢不忌惮,尉迟否极为扳掉这颗虎牙花的心思何其多也。陆攸之自知早晚不过是身后帷幕内争夺天下的野心之下的棋子一枚,且不是唯一一枚。况且受人之恩总当回报,与尉迟氏的君臣之份,他终究要全。
身世牵连,家仇血债,报人恩义,主公付托,哪一件都足以将那初见惊艳的情愫深深压下。然而愈深愈明,愈挫愈扬,四年之中,人心已多少翻转。倘若他们的先辈不曾有这种种恩怨;他与赵慎本不需走到今日的地步,可如倘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