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沉默的,安静的,坚定的,一直在纪璘雪不远处的后面跟随。
纪璘雪也有过茫然。
此时跟在他身后的,怎么会是高傲的狡黠的妖娆的清渊?
那或许,是一个有着清渊面容的陌生人。
否则,他怎么会忍心,让从未被风雨侵蚀过的清渊像如今这样卑微可怜,却能够不发一言,只任由他跟在自己身后?
轻电赤光吃饱了草料,此刻围聚在树下,父子已经长得一般高大,难以分辨。
但是轻电用舌头帮赤光梳理鬃毛的举动,却透露出无数温情。
纪璘雪合上眼,不再多想。
再走几日,纪璘雪就看见了云越城的城墙。
云越城素来是鬼见愁。
因为城中多山,不宜耕种,再加上民风彪悍,可以说是三五步就有一伙强人,若是路途经过此处的客人商旅,无不绕道而行。那些没经验的,进去了,无不是被搜刮得干干净净才被一脚踹出城去。
纪璘雪倒不怕。
江湖人都身负武功,三五强人还不放在眼里,况且他原本就无甚身家,就算是急了眼,强人也不会挑他这样没钱的硬钉子下手。
反而是身后的那个——气质绝佳,风度翩翩,长了眼的都看得出家境丰厚,又没有半点防身的武艺,简直是标准肥羊。
左右不赶路,就算绕过云越城要花去大把时间也无所谓。纪璘雪这么想着,就没有入城门。
清渊自然跟得紧,也绕过了云越城。
但是躲过了强人却躲不过晚上。
他们不进城,清渊自然没有客栈住。
纪璘雪好打发,清渊却为了难。
睡树枝决计不成,也只好在地上将就。
清渊拿了件衣裳在草稍密的树下铺好,将马匹拴在树上,自己坐下,背靠着树干休息。
纪璘雪在不远的树枝上不动声色的看着。
这一夜,纪璘雪始终没有合眼。
起了夜风,清渊似乎是冷了,缩成一团。
纪璘雪无声无息过去,给清渊披了件衣裳。
清渊在树下睡得极不安稳,自从离开漠北之后他一直心事重重,原本就休息不好,再加上这几日赶路赶得劳累,因此即使这样背靠着树却也睡了过去。
纪璘雪在树上寻了个低处的粗壮树枝,有些刻意的不去看清渊,却又时不时将清渊被风掀起的衣裳重新压下去。
不留神碰到了清渊的手。
纪璘雪一惊,生怕清渊醒来。
幸而清渊只是微微皱了眉,却依然睡着。
清渊的手,在夜色里像是柔白的玉一样好看。
也如同玉一般凉。
纪璘雪趁着夜色看着清渊。
这是他们久别之后,纪璘雪第二次好好看清渊的脸。
第一次,是在纪璘雪将清渊抱回客栈的时候。那时候清渊冻的嘴唇发紫脸颊苍白,又兼风尘仆仆,哪里有如今这样出尘脱俗。
夜色里,一切都无声却温柔。
纪璘雪不自知,就用手指轻轻碰了碰清渊的脸颊。
像是蜻蜓点水,又像是细雨无声打过湖面。
指尖带一点颤抖。
——他怎么能自欺欺人的说,他已经不爱他?
只是他,再也要不起他。
绕过云越城,接下来是平坦而广阔的平原地区。
清渊的状况也好了些。
平原总是物产丰富,清渊也终于摆脱了北方的辛辣口味,吃上舒服精致的菜肴。
纪璘雪也不知是有心抑或无意,在这里多呆了些日子。
松启见缝插针又派了下属过来。
不过,除了银子,还带来了一份手笺。
清渊打开来看,居然是如今的皇帝,司徒徽的手笔。
司徒确实是个栋梁之才,将偌大江山托付于他,果然没有错。
纪璘雪却是刚知道天下易主一事。
虽然过程知道的并不详细,但是这天下,确实已经不再是清渊的了。
几乎用尽所有理智才能抑制住自己不去揪住清渊的领子。
这个天下!这个让他和清渊站在完全对立的立场的天下!这个让他痛苦过无数遍挣扎过无数遍的天下!
他曾经所有不堪回忆的源头!
如今,他们两个,却都失去了。
一瞬间,纪璘雪觉得过去的自己,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暴雨
纪璘雪被那个消息震惊了,几次三番想去质问清渊,最终却止步于门前。
不过一门之隔——他推进门去,就可以问清楚那个人,这样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是,他生生退了回去。
他居然,有点怕。
怕看见那个人的眼,怕面对那个人暗藏忧伤的表情,怕发觉那个人逐渐消瘦的身影……
他怕自己,会心疼,会心软,会不忍。
他怕自己。
后悔。
他明明已经决定再也不重蹈覆辙,再也不泥足深陷。
他已经决定,与那个人,不再有任何瓜葛。
——在云越城外的那一晚,他只是鬼迷心窍,他只是神志不清。
他已经退到无路可退。
他无法否认他还爱着那个人,他也无法回到那个人身边去。
爱与不爱,和是否在一起,原来是可以完全割裂的两件事。
既然已经决定与那个人再无纠缠,那么这个天下最后到底花落谁家,也与他无关了。
只是,觉得曾经的自己宛如一个跳梁小丑。
多可笑,他背负了数十年的沉重负担,最后却以这样一种方式卸下。
人生,真是难以预料,又合情合理。
清渊自然不知道纪璘雪心里那些沉默着翻滚着的情绪。
他只是依旧像之前的一个月以来那样看着不远处的前方,那仿佛永远不会转过来的挺直的背影。
在这样沉默的卑微的跟随里,他反而越来越多的回忆起那短短的、甜蜜的时光里,纪璘雪那些未曾宣之于口却无所不在的爱意。
在庄子里的时候。
纪璘雪握惯了剑的手撩起他的长发时,小心谨慎,没有扯痛他一星半点;纪璘雪与他月夜泛舟湖上,满天星辉如同翡翠铺洒;他立在舟前吹箫与他听,那人微阖了眼,面容平和安宁,嘴角有温柔的如同云朵般的笑容。
这样一点一点回想起来,竟然越想越多,多的好像根本无法将纪璘雪从清渊的过去中剥离。
他们曾经并肩而行——在那偌大冰冷的皇宫里。
那时候的皇宫,从来没有让他感觉到孤单寂寥。
现在,即使那个人再也没有对他展露过欢颜,他却再不会有在宫里时的不安和暴躁。
那个人的身影,始终在他眼前不远——像是指向的灯,有着温暖而坚定的光芒,让他看清前方和脚下的路。
那个身影让他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去往何方。
至于现在,他所求不多。能够这样不远不近的与那人相伴,已经很好。
这一日晨起就见天色阴暗,似有暴雨。
这一个多月以来,也曾有过雨天,不过那是小雨,细细碎碎,甚至不会沾湿人的发。而今日这一场,只怕是要倾盆而下。
纵然担忧,清渊也依旧出了房门去结账——照纪璘雪的脾性,只怕这一场雨不下来是不会停下脚步。
其实纪璘雪也有过那么一丝犹豫——这天色黑云压城,明显是有一场暴雨。他倒是不妨事,但是身后跟着的那个却是受不住罢。
半晌又恼怒起来:想那人作甚!管他淋不淋雨着不着凉,自己又没有硬要他跟着!
于是堵着气上路。
果不其然,身后不远就是那熟悉的身影。
大雨下的极快,纪璘雪才发觉额头落下一滴雨水的时候,大滴雨水就已经铺天盖地扑头盖脸而来,声势极为骇人!
糟了,大雨下的比他预计的快!
纪璘雪从轻电背上的包裹里掏出一把伞,然而在这样的瓢泼大雨里,一把简陋的伞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不一会纪璘雪已然全身湿漉漉,像是才从水里捞出的落汤鸡。
连他都如此狼狈,那身后那个人岂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