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琅自廊下走过,就见这异草无风自动,甚是风流袅娜,竟不觉这是栾华苑里一株从未见过的草儿。平日它静待不动,粗粗望去和一般花草并无二样,可今日这惊鸿一舞,竟让这苑中的舞魁青琅姑娘暗觉惭愧,自叹不如。
但这草儿只会随一个人的琴音翩翩起舞。
青琅忽然很好奇,究竟是谁这样神奇。
今夜本是栾华苑甄选琴师的日子,原也由花娘来赏乐挑选,其他舞姬却是不必参加的。青琅见那舞草这般,便不由侧首朝花厅内望去,隔着一道绰绰珠帘,人影有些模糊,耳畔却传来一首十分奇特的曲子。
说奇特是因为那曲子原本很美很动人,可也许是琴师技艺不熟的缘故,听来有些瑕疵,旋律稍显生涩,但仍不失为一首好曲子。只是青琅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琴师要在甄选这么重要的时刻弹奏这段尚不熟稔的乐章。
一分神间,只闻音调悠悠一滑,便结束在一缕颤音上。厅内的花娘微微蹙眉,似乎对那琴师并不十分满意,最终只是留下了五名样貌清俊的少年,然后安排其他人离去。青琅立在珠帘外,隔了帘子看那琴师,只觉他身形颀长,年纪已不能算作少年,偶尔偏首四望,那沉澈的目光就被垂帘疏影搅得深深浅浅。
他并未迅速收拾离去,而是慢吞吞地、不住地四下张望,那目光十分期待,仿佛在等候什么,却又始终不曾等到。青琅回头望了舞草一眼,它已收敛叶片,连顶端的小叶也皑皑覆盖下来,紧紧依偎着枝干,静静休憩。
眼看着那琴师就要离开,青琅定了定神,拂帘而出唤道:“花娘。”
花娘见是她来颇有些惊讶,因而奇道:“姑娘怎么来了?”
“把那琴师留下罢,我喜欢他的曲子。”青琅转首看了一眼那琴师的背影,此刻他已由另一边撩帘幕而出,并未听见此刻她二人谈话。
“这是为何?我看他琴曲不甚熟悉,恐怕日后在旁奏乐是要砸场子的。”花娘边用手巾扇着风,边端起一旁的茶盏小小抿了一口。
“我却觉得他琴技了得,花娘不如将他寻回来,若真是不得用,再退了也不迟呀。”青琅微微一笑,露出颊上深深的酒窝。
毕竟是栾华苑的招牌舞魁,花娘没有不听取她意见的道理,便即刻让小厮唤那人回来,但嘴上还是有些不放心,“如此我们再试一试他。”
青琅没有说话,纤手微提百花裙,在榻上轻轻落座,举手投足翩翩动人,仿佛连平常的左立行都是在碧玉台上跳舞一般,风致楚楚。花娘见她气质清雅举动优美,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小厮在外头报了一声:“夏公子已寻回来了。”
青琅仰起脸,发如流荇倾泻在肩头,她看他越帘而入,垂帘璎珞拂过他刀裁鬓发、伟岸双肩,端得泠泠有声,令她的心跳倏然一变。
“花娘可还有事?”他目不斜视,对一旁娇美动人的青琅无动于衷,只是目光淡淡看着花娘。
“方才听你奏曲不甚美满,此次是青姑娘要给你个机会,不如换首《杏花天影》吧。”花娘用长长的红指甲挑起茶盏中一点沫子,轻轻弹开。
夏琴师闻言便转头看了一眼青琅,勾了勾唇角却没有笑,只道:“多谢姑娘。”而后便坐下来摆好琴,十指跃动奏了起来。
一曲婉约不失活泼的小调徐徐流转,令花娘和青琅都凝神细细去听,脸上不约而同都露出了欣赏的神色。
一曲终了,夏琴师十指平弦,朝花娘和青琅微微颔首,态度不亢不卑,似有些清高。
“既如此,你就留下罢,明日青琅要在碧玉台上献舞,你就先跟着王乐师熟悉熟悉。若是表现好能为舞魁奏乐,月钱便能加倍。”花娘的挑剔目光旋即将夏琴师扫了个遍,在触及他略显英武的面庞时不禁皱了皱眉——歌舞坊中的琴师素来都是样貌清秀的少年,眼前这人不但年岁大了些,神情也有些孤傲,气度虽然不凡,可作为琴师究竟霸气迫人了些。可既然青琅姑娘亲自开口要人,她也只要先将就着,一旦有个差池再寻法子将他辞退。
花娘拍了拍手,很快有小厮进来领夏琴师去分配好的院落安家。安排好一切之后,她舒展双臂伸了个懒腰,回头却见青琅依然坐在那里,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免催道:“快些去歇息罢,明日还要登台呢。”
青琅却转了转眸子,笑吟吟问:“那个琴师姓甚名谁?”
花娘瞪了眼睛瞧她,满肚子疑惑:“莫非你看中他了?要知道在这栾华苑里,你可是舞魁,没事可千万别和琴师纠缠,没什么好下场的。”
依然微微笑着,青琅丝毫没有任何想解释的意图,只是淡淡地说:“我只是问问他的姓名。”
“夏奕。”花娘见她神色毫无可疑之处,也知道是自己多想了,便干干脆脆地告诉她。
“夏奕?”青琅喃喃重复,“张华短章,奕奕清畅,虽是个好字,却不是个好名姓。”
花娘扑哧笑了一声,“这你也有研究?”
青琅抿了抿双唇,自鼻端叹了一息,“夏于五行中属火,奕为累重之意,上亦下大,亦为人之臂,是水性。水火不容,则阴阳失调,运道自然不好,就算身怀绝技,也终为世道所埋没。”
花娘先是一愣,而后嗤笑一声,只将她说的当做戏言,嚷道:“你呀你,平日里书看太多了罢?你说你不过是个舞姬,看那么多书做什么。今日这疯言疯语的,幸好是对我说,若是别人听了去,还以为这舞魁究竟是书香小姐呢,还是长袖善舞呢?”
青琅牵动唇角漾开一抹笑:“就当我是说笑好了,又有何妨?花娘你也早些歇息罢,青琅这就回房了。”
“去罢去罢,明日一舞可一定要对得起我花娘收进来的那一千两银子呀。”花娘拨了两个丫鬟引青琅回小楼,自己也得意洋洋地笑着离开。
青琅穿过曲折回廊时又见到了那株会跳舞的草儿,那紧紧收敛的绿叶似一柄锋芒尽敛的宝剑。她想了想,决定抱起那舞草的青瓷盆带在身边,才走了一小段路就碰上了寻错方向的夏奕,见他有些尴尬便笑道:“这儿虽大了些,不过待个几日便熟悉了,不如我让香兰带你回院子罢。”
昏暗的夜色里,夏奕的目光有些模糊,落在青琅眼里也稍显朦胧,他略略作揖道:“多谢。”正要转身离去,却闻身后的青琅语声婉转,一下就问到了他心里:“今夜那曲子,叫什么名?”
夏奕心中一惊,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曲子他弹了许久,却总显得生疏硬涩,也从来没有人来问曲名,今日怎么会是这个女子……
转念一想,他决定如实回答:“霓裳羽衣舞。”
“霓裳羽衣舞?”青琅愕然,转而有些激动,“这不是失传已久的唐宫法曲精品么,你……你有琴谱?”
夏奕闻言转过身,目光炯炯看着她:“琴谱倒没有,却在我脑子里。”
青琅不免惊异万分,“这曲子……我早就听人说过,是难得的精华,是跳珠撼玉的仙乐,可惜两度遭毁,至今没有下落。你若真的知晓,哪怕是其中一小段,也请不吝赐教,只要得了琴谱,我想要将舞步编齐全也一定不难。”
“舞?”
青琅点点头,目光欣悦:“我也不知是什么缘由,但我知晓一部分羽衣舞的舞谱,怎奈一直不曾听闻曲调,终究难以完满。若先生能助我一臂之力,让这唐宫精华得以传达后世,也不枉我一生红尘难洗,不会白白活这一回。”
夏奕目中有微光闪过,却依旧不动声色,“今日夜深了,想必今后定有机缘与舞魁姑娘切磋,夏奕就先告辞了。”
青琅抱着舞草立在原地,许久不曾出声,仿佛神思游弋已远,半晌方低声吟出一句:“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一直卡文,所以之前有一礼拜没更新,还望大家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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