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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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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的夜里。孩子们在沙滩上捉螃蟹和比目鱼,我也吃到面包树的花了。我把烤过的花撕成两半,里面冒出热腾腾的蒸气和一团白肉。

「好吃吗?」葛米儿问我。

「味道很像面包。」我说。

葛米儿一边吃一边说:「嗯,它的味道其实没有甚么特别,不过,因为童年时吃过,所以一直也很怀念。尤其是到了香港之后,即使吃过很多美味的东西,偶尔还是会想吃面包树的花。那是乡愁。」

我吃的,却是思念。

这个岛上,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攀向蔚蓝色天空的面包树,长伴我所爱的人。

「为甚么不见威威?」我问。

「他去了澳洲那边工作。」葛米儿说。

「他现在有女朋友吗?」

她摇摇头:「姐姐告诉,他一直在等我。」

「有一个人一直这样等自己,不也是一种幸福吗?我也希望有一个男人永远为我守候。这种想法是不是很自私?」

她朝我笑笑:「女人还是自私一点比较好。」

「有没有告诉威威,你回来了?」

她摇了摇头。

「为甚么不告诉他?」

她感伤地说:「我不想他难过。别看他那么强壮,他内心其实是很脆弱的。」

我笑起来:「不是说女人应该自私一点的吗?为甚么不叫他回来陪你?他是甘心情愿的。」

她笑了:「我也没有自私到那个程度!」

「你还是不自私的。」我说。

「你也不自私。」

「太失败了!自私一点是比较快乐的。」

「就是啊?」

我们相望微笑。

然后,她拿起身边的鱼网,说:

「我们去捉比目鱼吧!」

我们赤着脚走到里,月在水中,主宰着时间的流逝。在布列塔尼,人们喜欢把事情分成上帝做的事和魔鬼做的事,马是上帝创造的,驴是魔鬼创造的。太阳是上帝创造的,月亮是魔鬼创造的。那么,谁创造男人,谁创造女人?人也许是唯一由上帝和魔鬼合作创造的。我们既是上帝,也是魔鬼,在爱里,有时伟大得自己也没法相信,有时却自私得认不出自己来。

生命该是上帝创造的吧?那么,死亡便是魔鬼创造的了。据说,上帝根本是一个委员会,委员会的意见太多了,常常拖慢了事情的进度。魔鬼独来独往,当他要带一个人走的时候,你或许连告别也来不及。

水上飞机在海面上隆隆起飞,离地愈来愈远了。

「好玩吗?」葛米儿问我。

我们坐在「海龟航空公司」一架只容得下四个人的水上飞机里环岛游。

「我小时候常常玩的。」她说。

牛们变成插上翅膀的鸟,在维提岛上空飞翔。

在斐济的许多天,并不觉得这里的人很多,可是,一旦在天空上往下望,却发觉海滩上挤满人,像蚂蚁一样,浮生若梦。

「演唱会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她说。

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演唱会便意味着告别的时刻来临。

「没想到这么快可以再开演唱会!这一次,我可以唱『花开的方向』了。」她天真地说。

「是安哥的时候唱吗?」

「现在,这首歌又好像不太适合安哥,太惨了。我怕我会哭。」她朝我微笑,说:「假如林方文还没有死,那该有多好?他可以为我写一首美丽的挽歌,那样才算是完美的。」

「世事根本没有完美,追求完美的人,是很笨的。」我说。

她笑了:「你是说你自己吗?你向也追求完美。」

「我是吗?」我惊讶地问。

「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你是个完美主义者。」

我笑笑:「所以我知道完美是不可能的。」

「你已经有一段很完美的爱情。」

「那是因为他已经不在了。失去的,便是最好。」

「嗯,一旦离开了,便成为永恒。我也将要成为永恒。」她向往地说。

我笑笑:「真妒忌你啊!」

她笑起来:「你看我妈妈,满脸都是皱纹,虽然那些皱纹很可爱。可是,你们永远没机会看到我的皱纹,也不会看到我松弛的身体。」

「你再说下去,我都不想活了。」

「可是,这不是我的选择,就像出生一样,只是一个偶然。」她苦笑了一下。

黄昏的时候,夕阳没入海里,飞机开始降落。乍然回首的那一刻,我惊异地发现一张熟悉的脸。

海上有一只白色的小船,船上躺着一个人,全身素白,随水漂流。

不可能的,一定是我看错了。

我不也曾经以为坐在家里那把扶手椅上的人是他吗?

我把脸贴着窗,想再看清楚一点,那只小船已经不见踪影了。

「你看甚么?」葛米儿问我。

我回头,惊惶地告诉她:「我好像看见林方文。」

「在哪里?」

「我看到他在一只小船上面。」我朝那个方向指给她看。

她往下望,甚么也没看到。

「现在不见了。」我说。

「你是认错人吧?」她说。

飞机在海面上降落,激起了巨大的浪花。一只白色小船来接我们上岸。

林方文怎么可能还活着呢?他已经活到永恒里了。

留在斐济的最后一日,我一个人来到那天飞机起飞的海滩。

飞机不见了,海上满是鲜花飘浮。这天是印度教的节日,人们按照传统把鲜花投向海里,鲜红色的九重葛、粉红色的木槿和白色的鸡蛋花,缤纷绚烂,铺开了一片放眼不尽皂花海,人们在花海中泅泳。

我把怀中的鸡蛋花抛到海里,愿望它化成一只白色的小船,航向永恒的思念。

我那天见到的,也许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恋恋不舍的鬼魂,在将要道别的时刻,回头向我淘气地叮咛,然后倏忽消散。

我在天上,他在海里,隔着无法触模的距离,我们再道一声珍重,唤回最凄绝的拥抱。

思念,如同洪水,泛滥成灾。

他便是这里可恶,总是要看见我流泪才肯罢休,却不知道我已经长大了,不再那么容易哭。

他忘记了,在时间的长河里,他没有长岁数,我却没他那么年轻了。

日已西沉,人们陆续离开了那片花海。有人在海滩上点燃了一个个火堆,开始烧烤食物。在扑鼻的肉香中,弦乐与鼓奏起,大人与小孩一块儿唱着歌,跳着舞,庆祝一天将尽,明年再会。

一个鬈毛的混血小女孩来拉着我跳舞,我们围了一个很大的圈,还有美和日本的观光客,一起忘形地跳舞。

我踏着舞步,驱身在海滩上乱转。蓦然回首,在影影绰绰的人群里,我吃惊地发现一张熟悉的脸。

他在火堆旁边敲着鼓,快乐地唱着歌。

隔着明灭的火堆,我们诧异地对望着。他的手停留在半空,刚才拉着我跳舞的小女孩跳到他身上,勾住他的脖子,让他背着。就在那一刻,一个红发的外国女人走到他身旁,亲昵地揽着他的腰,吻了吻那个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淘气地用一双手蒙住他的眼睛,他拉开了她的手。

在最后一抹黄昏的余光里,我们隔着的,不是火堆,而是数不清的前尘往事,关山之遥。 他窘迫地望着失落了灵魂的我。

葛米儿坐在房子面前的石阶上,看到了我,她站起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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