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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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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里溢满了泪水。

她爬过去那张把她送上手术台的轮床,护士把她推出走廊。

她躺在那张床上,回头向我微笑,在目光相遇的片刻,我惊异地意识到死亡的狂傲。

我詀在走廊上,望着她从我的视野消失,依稀听到她对着那个肿瘤唱着愉快的情歌,那动人的嗓音却是虚弱的。

后来,连歌声也消失了。

假使葛米儿没有离开斐济,她的人生会否不一样?也许,正如她自己所说,她会在爸爸开的酒吧里和她三个姐姐唱一辈子的歌。

她不回来的话,我的人生,以至林方文的终点,也许都会不一样。

在生活的领域里,本来亮不相干的人,他们的命运最后却会纠缠在一起。错过了一班车,延误了出门的时间,在路上碰到一个朋友,所有这些细微末节,都会改变生活的轨迹。

我们满怀热情地响应命运的召唤,却不知道自己将会随水漂流到哪里。

这一刻,我靠在医院长廊的椅子上,葛米儿的手术已经做了五个小时,杜卫去买了一瓶矿泉水回来给我。

「你会编毛衣吗?」我一边喝一边问。

他微笑摇头。

我放下水瓶,把双手往贝多芬的袜子里套,笑笑说:「我也穿得下,贝多芬的爪真大。」

「是给贝多芬的吗?」

「嗯。」我点点头,「只编了三只半,她要自己把它完成才好。」

「你知道我以前养的小黑狗是怎么死的吗?」

我摇了摇头。

「牠的膀胱生了一个肿瘤,没法再撒尿了。那时牠已经很老。牠死了,我也没有再养狗,我很怕牠们会死。」

「那是对牠最肤浅的怀念。」我说。

他转过脸来望着我,我微笑。

突然,我发现他头顶的壁灯上栖息着一只黄色的蝴蝶,宽大的翅翼印上了两个黑色的斑圈。

「这里为甚么会有蝴蝶?」我问杜卫平。

「这家医院在郊外,也许是从外面飞来的。」他说。

护士推着一张轮床经过,壁灯上的蝴蝶吓得一惊,扑扑飞起,在走廊上盘旋。

「是你的小黑狗吗?」我问。

「不会吧?」他惊讶地说。

那是生的欢呼还是死亡的召唤?我有点害怕。

然后,护士推着一张轮床经过,上面躺着葛米儿,她酣睡着。那只蝴蝶翩翩飞来,栖息在她的脚趾头。

葛米儿躺在深切治疗部,胸部以下覆着毛毯,头部包扎着,身上挂满点滴。她微微张开眼睛,看到了我。

「你好吗?」我轻轻唤着。

「你换了衣服吗?」她的声音嘶哑而微弱。

「今天是手术后的第二天,你睡了一整天,我也回去睡了一觉,换过衣服再来。」我说。

「嗯。」她虚弱地答着。

「我见过你的主诊医生了,果然长得很帅。」

她眨眨眼睛:「没骗你吧。」

「没想到他那么年轻呢。」我说。

她微笑:「你不是也喜欢他吧?我们的品味总是那么相近。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呢?」

「你可以挂号。」我说。

「嗯,是的。」

我笑笑说:「这一次,真的是向医生挂号了。」

她咽口口水:「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

「我想过了,我先去见林方文比较好,我会唱歌,你不会。」

我微笑:「跟他一起,不是甚么好事,我其实受不了他。」

我喂葛米儿喝了一点水,她的头偏到肩膀,昏昏沉沉地睡了。我把那三只半袜子放在她床边。

医生已经把她脑里大部分的癌细胞切除,可是,有些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血管附近,由于太接近血管,无法切除,只能用化疗。我不懂得怎样告诉她,反正她很快会知道。

昨天的蝴蝶可会是林方文?假如是他,为甚么竟不是栖息在我的肩膀?他是怕我害怕吗?还是嫌我不会唱歌?

「原来我脑里长满了星星。」葛米儿告诉我。

一个星期之后,她已经离开深切治疗部,转到普通病房。这天,我来看她的时候,她坐在床上,正在翻一本假发目录。

「甚么星星?」我问。

「医生说,我脑里的肿瘤叫做星形细胞肿瘤,形状像星星,有成千上万颗。没想到我的肿瘤也比别人灿烂吧?」她活泼地眨眨眼睛,然后说:「我的化疗,便叫摘星行动,是不是很别致?」

「那些星星有名字的吗?」

「它叫银河系,即是把我弄得满天星斗。」

我笑了。

「你来帮我拣一些假发好吗?它们全都很漂亮。我不知道怎么拣。」

「我的品味跟你不一样的。」

「这一次,我想试试你的品味。」

「好吧,让我看看。」

我从那本目录里拣了一个浅栗色齐肩的鬈发。

「这个头发很面熟。」她咕哝。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便是烫着这种头发,像一盘倒翻了的意大利面。」

她恍然大悟:「怪不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我那时为甚么会喜欢这种头发呢?」

「但是很衬你啊!」我说。

「那时我只有十九岁,脑里还没有长出星星,我以为我将来会做很多事情,我以为我的人生会是很灿烂的。」她幸福地回忆着。

「你现在也是。」一阵悲酸涌上眼睛,我把脸转过去。

然后,她沙哑着声音问:「你可以给我读信吗?」

床边放着几个大箱子,全是歌迷写给她的慰问信。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里,开始给她读信。

离开医院的时候,夜已深了,天际上挂着几颗零落的星星,我突然意识到,星星也有残忍的时候,像青春的匆促。

这一刻,天空上繁星闪烁,我发现自己站在书店的阳台上,想着葛米儿。葛米儿要定期回去医院做化疗。第一个化疗的结果,医生并不满意,现在为她试一种新药。人一生病了,尤其是那么严重的病,便会变成一只白老鼠,茫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程韵,有人找你。」小哲在我后面说。

我转过头来,诧异不已,站在我面前的,是林日。

她走上来,热情地抱了抱我,说:

「你很好抱。」

我微笑:「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也是这样说。」

「很多年没见了。」她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是去你以前工作的报馆打听的,你忘了我也是记者吗?」

我仔细看看她,她穿一身橘子色的印度沙龙,披着一条紫色披肩,长发盘在脑后,人还是那么瘦。

「你甚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回来两星期了。」

「你穿得像印度人。」

「我是从印度回来的。你听过 sai baba 吗?」

我摇了摇头。

「他是我的精神导师,我去印度就是听他说话。怹抚慰所有人的心灵。」她脸上露出虔敬的表情。

我并不觉得惊讶,林日和林方文这对姊弟,一向也比别人怪诞。她这次去印度,下次可能是西藏,再下一次,可能是耶路撒冷。

「你为甚么会回来?」

「林方文的银行户口已经解冻了,律师通知我回来处理他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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