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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部分(1 / 1)

>    桓震却要想了一想,才明白“闹饷”究竟是甚么意思,那便是官兵因为粮饷拖欠,起来闹事了。当下急忙随在耿如杞身后奔出,才出房门,便见校场上一片火把通明,五千余兵丁人人手执刀枪长矛,静立不动,就如白日训练一般。虽则不吵不闹,却比大吵大闹还要骇人。耿如杞站在众人面前,高声大喝道:“都给本道回去!”喝得数遍,并无一个兵丁理睬半分,前排离他较近的几个士兵,更是双目望定了他,眼中满是愤恨之色。

耿如杞心中暗叹,上头层层官员,只知道搜刮钱财,自肥腰包,建造生祠则不惜耗费,供应边塞则锱铢必较,士兵每日半饥不饱,莫说守卫边疆,连日常训练也都难以保证,以至于有些竟去四乡劫掠百姓,屡勒不止,搞得民间怨声载道。入九之后,眼看天气渐渐寒冷,士兵的冬衣却还没有着落,难道朝廷便要指望这些冻饿瑟缩的兵们来保疆卫国么?

桓震瞧着他们那些面黄肌瘦的脸,冻得瑟瑟发抖的肩膀,皴裂流血的握矛的手,忽然之间明白了一桩事情:究竟为甚么明朝的将领在带明兵打清军的时候总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待到降了满清,反过来带领辫子兵屠杀汉人的时候,便如利刀绞肉一般,直杀得中华大地血流成河。瞧眼前这样的兵,怎么能与满清的精兵铁骑相抗?战而不利,非将之过,却是兵不能战。而所以兵不能战的原因,又是整个大明朝的官僚机器,已经从中间开始失灵了,朽坏了,崩塌了。

士兵们仍是望着耿如杞。他们并不说话,并不叫喊,更不哭泣,然而他们也不肯退去。他们只是那么默默地站着,展示着他们与实际年龄不符的苍老面容。耿如杞从前排缓缓走过。他知道这些士兵的苦楚,自从他来这里担任兵备的那一天起,心里便一直有那么一种不妙的预感:官逼兵反!为了不叫这个预感变做现实,他将衙署搬到了军营里,每日亲眼看着这些士兵,用自己的官职和威望弹压他们,可是终于到了这一天,当他的官职和威望,再也不足以战胜对克扣粮饷的痛恨,以及对棉衣棉裤的渴望的时候,这些士兵也便不再服从他的管束了。他们拿着他们的刀枪,静静地站在这里,索要原本便该属于他们的一切。

校场上的气氛,压抑而沉默,一如暴风雨前。

突然之间,一阵细小的哭声,打破了这种沉默,队伍后排的一个兵丁,蹲下身子细声哭泣。在这种时候,哭声是最富有感染力的,一哭百哭,转眼之间,校场上响起一片抽泣号啕之声。耿如杞心中震动,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对付这些兵丁。忽然一个粗豪的嗓音暴喝道:“操你奶奶,哭甚么鬼哭!”跟着砰砰两声,想是一个哭泣的兵丁,挨了那人两脚。耿如杞循声看去,却是一个叫做孟豹的哨长,这人世代军户,子继父职,脾气很是暴躁,虽然作战勇敢,却是屡屡得罪上司,不论在哪里都呆不长久,先后辗转在几个卫所戍守,半年前才调防到此处的。耿如杞瞧他出头,心里便是一动,心想难道这场兵变,便是这个孟豹为首挑唆而起的?

当下喝道:“孟豹上前!”孟豹哼了一声,分开众兵丁,昂首阔步地走到耿如杞面前,竟不行礼,傲然而立。耿如杞心中恼怒,喝令跪下,孟豹却是两眼朝天,理也不理。耿如杞大怒,喝道:“目无长官,干犯军纪,该当何罪!”孟豹也嘿嘿冷笑道:“克扣军饷,虐待士兵,该当何罪?”耿如杞给他这句话一堵,一时竟然无言。桓震心中却觉奇怪,瞧这人只不过是一个粗蛮汉子罢了,怎地反应如此之快,能说出这等话来?莫不是暗中还有一个主使之人么?他起了疑心,当下细细观察队伍中每个兵丁,看来看去,却并没看出甚么花样。

耿如杞面色铁青,声音颤抖,道:“本道上任以来,自认从没贪墨过一钱银子,你们为何要反?”孟豹神色微赧,道:“不错。我等都晓得大人乃是一个好官。然而再是甚么好官,也不能给弟兄们发足了饷银,也不能叫弟兄们穿上棉衣!难道要俺瞧着弟兄们一个个地饿死冻死么?”说着突然双膝一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嘶声道:“大人,俺求求你,只要弟兄们的饷银棉衣发得下来,这一回要砍要杀,俺姓孟的一力承担,孟家只剩俺一根光棍,不怕甚么灭九族,只求大人给俺吃一顿饱饭再死!”耿如杞愕然,他心中也是有如明镜,自打自己上任以来,究竟发过几次饷银。虽然自己并不曾克扣一分半毫,但上头拨下来的便是那么多而已,他区区一个兵备,又能去哪里变银子出来?孟豹这番话,确实叫他震动不已,然而军纪总是军纪,这场兵变一平之后,孟豹这颗头颅,是决然保不住的。

但是首要之急,却是平定这一场兵变。一众士兵来势汹汹,大有不得补饷誓不罢休的气势,现下只是静立,一旦持续到明日一早,势必成为哗变。遵化城一乱,连带附近两卫一所,也要动荡不安,这一带靠近长城,向来便是北方哈喇慎部时常南下骚扰的地方,一旦守备空虚,彼必长驱直入,大行劫掠,那时莫说遵化,就连蓟州、永平一带,也要被害。从自己这一方面而言,倘若出了这般一个大纰漏,莫说乌纱,这颗头能不能保得住,也都尚未可知。不论在公在私,这场兵变,都非得在今夜结束不可。

他心中存了这般念头,当下深吸一口气,竟然便对着五千五百名士兵,跪了下去。桓震大吃一惊,连忙伸手去扶。耿如杞挥手拨开,哑声道:“这里五千五百人,哪一个都当得本道这一跪。”孟豹也是大大吃惊,爬在地下连连叩头。耿如杞伸手扶住,喟然叹道:“该当本道拜你们才是。”孟豹心潮翻滚,眼中含泪,口唇微张,一句“俺不反了”,眼看便要脱口而出。

阵中一个声音突地叫道:“不可受了昏官之骗!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黑,他若这等可怜我们,何不现下便给我们发粮发饷?”方才耿如杞一跪之下,大部士兵本已心思动摇,只消兵变首领孟豹的一句话,眼看这一场大事就要冰消瓦解,化为无形,哪知听得此人这么一喊,又是群情汹涌起来,不知是谁,第一个大声呼喝“发粮发饷!”跟着便是十个人,百个人,终于汇合成五千五百人的声音,响彻夜空:“发粮发饷!发粮发饷!”

耿如杞身子微微颤抖,他知道,莫说只是下跪,就算他将自己的脑袋砍了下来,今日这些乱兵,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了。心中暗叹一声时乖命蹇,遵化兵备耿如杞轻轻合上眼睛,站了起来。反便反了罢……这个世道,当兵的不反,却又怎么活得下去?反了之后,也无非作贼而已,官军与贼,原也没甚么分别。他心中想着自己明日上报这桩兵变之时顺天巡抚刘诏那副气急败坏的神色,心下居然有几分好笑起来。他会参自己个甚么罪名?御下不严?纵部反叛?还是其他的甚么?耿如杞向着他的本无斋走去,须得先行写好了请罪表才好……他已经在脑中打起腹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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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如杞这个人,其实并没甚么特别的军事才能。后来他任陕西巡抚,皇太极进逼京师,他率军援救,倒给崇祯皇帝莫名其妙地砍了,是为一个倒霉巡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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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回 寇边

耿如杞这一走,便把桓震一人撇了下来。这等士兵哗变的场面,他却哪里应付得来?愣了一回神,心想耿如杞究竟是自己主官,还是去问问他眼下可以做些甚么的好,但难道便放任这些士兵在校场上么?有些人已经开始骚动,不断挥动手中的长矛,叫喊辱骂,情势愈来愈是紧张。终于有人大呼一声:“砸他狗娘养的衙门!”众士兵哄然响应,各挺枪矛,便要向着耿如杞房间逼去。孟豹突然翻身跳起,大喝道:“且住!耿大人并不曾刻薄我等,不可取他性命!只夺了印绶,杀入遵化县去罢了!”桓震愈加奇怪,喝道:“哪个教你这么说的?”但他一个人的声音,又怎能敌得过五千五百人一起怒吼?话刚出口,便给淹没在一片群情汹涌之中,连自己也没听见。

众兵士人头涌动,一起向本无斋拥去。桓震给裹胁在其间,一面躲避矛头枪尖,一面四下里寻觅那个孟豹背后的主使之人,可是黑暗中大家的面目瞧来都是相差无几,主谋的额头上也并没刻着“主谋”二字,就这么瞪着眼睛瞧,却哪里瞧得出?几个兵士瞧出来桓震是新来的师爷,大声叫喊起来,当即有几人一齐上前,将他手臂扭在背后,捆得麻花也似,推推搡搡地向本无斋去。

乱兵涌到本无斋前,不约而同地一齐停步,眼光都向孟豹瞧去。孟豹大喝道:“都不许动!不许吵闹!”他喝了几声,见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当下伸手拍拍房门,隔着门叫道:“耿大人,弟兄们不愿跟你为难,请你将印信抛了出来,咱们决不伤你一根毫毛!”耿如杞淡然应道:“人在印在,印亡人亡。”孟豹一怔,咬牙道:“俺们念在平日情分,不愿加害,耿大人莫要碍了俺们的大事!”耿如杞闭目不答。在他的心里,对于这些冻饿激变的官兵,还是十分同情的。可不管他再是同情,乱兵究竟还是乱兵。此刻他不加弹压,那是因为自己单人匹马面对五千乱军,束手无策,一旦到了明天,这些乱兵冲入遵化,那么便是一场兵变。无力弹压与献印从贼,二者罪责轻重截然不同,他耿如杞便是死了,也不会将印信交出的。

屋子外面,众兵士等得时久,渐渐焦躁不耐起来,有人便大声喊叫,要将耿如杞拖出来。孟豹喝得嗓子也哑了,仍是约束不住,一顿足,踢开房门,提着单刀冲了进去,只见耿如杞负手而立,毫无惧色,仍不死心,又问一遍道:“耿大人当真不愿意交出印信么?”耿如杞冷笑一声,并不回答。

孟豹重重叹气,道:“既然如此,以后年年今日,俺必给耿大人扫墓上坟!”说着举起单刀,照准了耿如杞头颈,便要斩下。

桓震大惊,急叫道:“不可!”但他自身尚且难保,就算叫破喉咙,又有谁肯理他了?邓仕兴早已吓得晕了过去,躺在地下,一动不动。屋外众人一片寂静,人人的眼睛都瞧着孟豹,都在等待他这一刀落下。

便在这时,突然间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彻整个军营,马上的是一个斥候,一面加鞭飞奔,一面大叫:“紧急边报!”见到营中火把通明的景象,不由得大大吃了一惊,旋即觉出不对来,只觉性命要紧,再也不管甚么边报,拉转马头,便要逃去。众乱兵哪里容得他走?当先便有几人持了长矛,在地下一横,将他连人带马地绊倒了,众人一拥而上,按手按脚地将他捆了起来,拉在一边。

孟豹瞧了两眼,回过身来,再度举刀要砍。耿如杞突然道:“且慢!”孟豹愣了一愣,只道他改变主意,情愿献出印信了,单刀停在空中,便不落下。耿如杞喘了口气,道:“本道忝任兵备一职,边报到此,若不与闻,形同渎职。请让本道听过了边报再死不迟。”孟豹愕然,想了一想,目光向门外人群中望去。桓震心中一动,连忙留神瞧他所望之处,只见一个形容枯瘦的老兵,轻轻点了点头,便听孟豹道:“好罢!外面兄弟,将那斥候推进来!”桓震心中雪亮,这个老兵,想必就是这场兵变的真正策划之人了。只是他究竟是甚么人?那却无从猜想。

那斥候给人推入,跪在地下,耿如杞温言道:“你不必怕。且告诉本道,究竟是甚么边情急报?”那斥候好半天心魂方定,颤颤的道:“哈刺慎……哈刺慎袭扰大安口!”耿如杞脸上变色,凛然道:“你说甚么?”那斥候道:“哈刺慎自大安口越城入关,一路抢掠,正在南下,现下已至宽河所。千户李率本部拦击,但敌势甚大,渐渐支持不住,请大人速发东胜、忠义二卫救援!”耿如杞呆若木鸡,好半天方才喃喃自语道:“救援?救援?你叫本道拿甚么去救?”他心中却也清楚,自己在这眼前这两营军队之中,已经军心尽失,倘若不能凭空弄出粮饷来,安抚他们也是难事,何况要倚仗他们作战?当真是痴心妄想。一时间只觉十数年宦海生涯,从没如今日这般有心无力。

孟豹哼了一声,他并不关心甚么边报,哈刺慎抢掠也好,骚扰也好,关他孟豹甚么事情?他只是知道,要想吃饱肚子,穿上棉衣,便须先杀了面前这个耿如杞。当下第三次举起刀来,欲待要砍,却听桓震大叫道:“杀不得!”这一声却给孟豹听到了,他连着三次举刀,都给旁人打断,心中很是不快,恶狠狠地瞪了桓震一眼,道:“小子,要留遗言么?现下还早了些儿,等老子砍完姓耿的,再来砍你。”桓震心中通通直跳,硬着头皮道:“你不能杀耿大人。”孟豹倒像听到了甚么天大笑话一般,仰头哈哈狂笑起来,笑毕,大刀用力虚劈,喝道:“你说不杀,老子便不杀了么?除非他交出印信,才能留得一命。”

耿如杞叹道:“百里不必如此。人生百年,有谁不死?本道死而有节,死得其所。”桓震心中暗骂去你的死而有节,区区一枚印信,便给了他们又能怎样?他却不知失印乃是大罪,何况是双手将官印奉与乱军,那简直就是协同造反了。但耿如杞坚持如此,他也没有办法。当下冲孟豹笑道:“这位……”孟豹知他不认得自己,当下道:“老子的名姓,你也不必问了罢。左右片刻之后,你的脑袋便要落地,那时知与不知,都没甚么区别。”说着再不理他,挥起大刀,用力斩向耿如杞。

桓震眼看他这一刀就要砍下,心中大急,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怪力,竟给他挣开了身后扭住他的两个士兵,将头一低,和身向着孟豹撞去。以孟豹的身手敏捷,怎可能给他撞着?身子微侧,已将他闪了过去,桓震撞了一个空,立足不稳,扑通摔倒在地。孟豹瞧他一眼,笑道:“瞧不出你这小子,倒有几分胆气。也罢,你乖乖儿地,老子便不杀你罢。”桓震摇头道:“你不能杀我,更加不能杀耿大人。”孟豹大怒,喝道:“这厮好不识趣!老子饶你一命,便是天大恩典,还要噜苏甚么?”说着提起大刀,将刀锋在桓震颈中拖了一拖。

桓震只觉颈项皮肤冰凉,心中虽然害怕,脖子却是一挺,昂然道:“你要杀便杀。”转头向着门外,大声叫道:“今日尔等杀耿大人,明日便有人杀你们的妻子儿女!”孟豹怒道:“你胡说八道甚么?”桓震盘腿而坐,冷笑道:“难道不是?耿大人乃是一方兵备,眼下胡虏入侵,你杀了他,谁来抵抗?哈刺慎长驱直入,杀人抢掠,你们这些人都是左近募兵,有家有口,难道便不怕你们的妻子给抢了去,儿女给他们杀了?”

孟豹自己固然是孤家寡人一个,然而营中究竟还是家在附近的士兵居多,听得桓震大声说出这一番话来,都是大为动容,想到哈刺慎如同土匪一般的行径,自己家中的妻儿,确乎值得担心。当下便有些士兵纷纷议论起来。孟豹闻言,心中似也略有所动,架在他颈中的刀松了一松。桓震说话之时,眼睛一直瞧着方才发现的那个枯瘦老兵,本意料想自己既然出头,他必定又要暗中出言挑动搅乱,岂知瞧了一阵,竟然并无动静,倒是另一人说道:“莫听他胡吹大气!干粮也无,寒衣也无,世上哪有差这等兵去打仗的?倒叫他们自己打打看去!”

桓震默然,心想此人所言倒是实话,这些士兵,眼前温饱尚且不继,你去与他们说些甚么保境安民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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