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也因此,顾易扬终於如愿得到了方才的那份摺子。
逐字逐句看下来,顾易扬烦躁而不安的心终於放了下来,而微微拧著的眉也舒展开来。
摺子内容其实不多,也就两方面,一方面我军杀敌甚勇,重创夜里来袭的外族士兵,另一方面,被派往边陲任骑都尉的李卫在此次夜袭中受伤,其护卫营损失惨重。
重创外族的确值得高兴,是为何方才新帝眉目舒展,但後面的,李卫受伤就值得玩味了。
李卫官职不高,才从四品,初授宣武将军,虽在外领兵,却没有挂印。
但李卫背景甚为深厚,其父亲为柱国荣禄大夫,李庆愈,从一品,岳父为前文所提的上柱国特进荣禄大夫,关金罗,正一品。是以,即便他无挂印在外,却比挂印在外的更令人忌惮。
若只是如此,倒还好,只要他认认真真打仗,打胜仗,无人诟病。
但现在情况是,他受伤了,且是在自己营中受伤,说明,那夜他并没有领兵,重创敌军的与他无关,反倒是他自己无法自保,甚至令其所在的师营损失甚大……
可,据闻,这李卫可非纸上谈兵,未经沙场之人,且此次由於派得匆忙,其护卫营是从原来的师营抽调的,非他近侍,损了也就损了。
关金罗一脉与现任皇帝不是一条心是朝堂中公开的秘密。若不是其手握兵权,新帝怕一上任就以其立威了。
此时如此,让人无法不往某方面想……这是,向新帝警告呢,还是示威呢。
当然,这些顾易扬想了一遍也就没在意了,反正现在他已退隐,身不在朝堂,心自不在朝中。
只要他知道他家小孩现在安全就好了——摺子中提到,步将军营中无一折损,幸甚幸甚。
想来步昊正肯定是把青霄安排在身边的。
此後些日子,顾易扬常常被宣进宫里,面子上虽说是下棋,然往往下了一半,新帝就会拿出摺子跟顾易扬探讨。
现下可好,正印证了当初步昊正的假设——以庶民的身份出入宫门,且参与政事,朝臣忌惮。
顾易扬虽不愿与新帝如此“閒聊”,可每每能第一时间得到边陲的情报,便足以让其欲罢不能。
唯一安慰的,便是最近传来的都是捷报,且顾青霄现在写家书比从前勤快了许多,几乎没两天便有一封家书,当然,与其他小孩一样,他家小孩也是报喜不报忧,且很少说到战场的事,似怕顾易扬透过字里行间见到血一般。
只是他越是如此,顾易扬越是担忧,毕竟,无论是急报还是家书,都与边陲现状有个时间差,令人无法心安。
有时顾易扬夜里把最新的家书看了好几遍後,忍不住按著额头,苦笑概叹:
“或许真的老了,否则如何对个小屁孩都那麽上心呢?”
第三十一章 战场
四周静悄悄的。
空气中弥漫的都是血腥味和烧焦味。
粗喘的声音近在耳边,头巾上的血还是温热的。
闭上眼,避开湿润了眉毛继续往下淌的血,睁开眼再看,天上地上都仿佛被染红了,远处插著的箭矢仍旧燃烧著,已经累得僵硬的手仿佛连抬起来抹去黏在脸上的肉糜也没办法。
明明是七月的天,却感到发自骨子里的寒传遍全身,隐隐的战栗由小渐大,直到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微微张开的嘴巴里,牙齿咯吱咯吱的响,整个人哆嗦得像患了重病的老头。
“噗!”
手里的刀终於落下,直直插进被血浸淫得湿润的土里。
“嘭!”
几乎同一时间,他终於无法正常站立,一下往後倒在了地上,身上的胄甲发出碰撞的声音,但很快又静下来了。
时间在这个时候仿佛失去了意义,只有那被烧得只剩下炭灰军旗上,寥寥升起的馀烟从由到无,诉说著时间的流逝。
这是,顾青霄的第一次上战场杀敌後的情景。
彷如过了百年,千年,少年终於再次睁开了双眼。
但,天空仍旧是红色的,周围仍旧弥漫著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身上四周的血正在乾涸,像附著在身上,永远也无法甩掉的印记,深入骨肉。
“……”
此时,远处似乎传来若有似无的声音。
少年眨了眨眼,接著摇晃了下头,人似乎也变得清醒了些,知道很可能是我军派人来搜索生还者……当然,顺便给还没死透的外族士兵一刀子。
他颤巍巍举起已经乏力得碰一下就掉下来的手,张了张嘴想发出声音,却在此时才发现,喉咙已经在方才嘶吼中用力过度,发不出声音来了。
“……”
而本来走近的声音却在此时停住,接著渐渐减弱,似乎要往回走了。
顾青霄一急,顾不得身上的伤,犹如用尽全身的力量,抓起不知谁拉下的,还沾著血刀,一把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掷去!
刀在空气发出呼呼的声音。
“啊!”来搜索的士兵也是训练有素,马上发现身後,大惊之下却又迅速避让。
“噗!”
刀插在了他们方才站著的地方。
见到了刀上标志,几人马上醒悟,急忙往回走。
待确定声音是往这边而来的,顾青霄松了口气。
紧接著,疲惫如凶猛的野兽向他袭来,尽管不愿意再次进入黑暗中,但还是敌不过,最终闭上了双眼。
当顾青霄再次醒来时,人已经被清理干凈,腰侧和手臂上的伤口也包扎过,传来浓重的草药味。
顾青霄呆呆看著灰色的帐篷顶好一会,才确定他已经不在那天地血红,喊杀冲天的地方了。
他擡起没有受伤的手在眼前,这些年被养得换嫩的手掌现在已经添上新的老的茧,其上还有一些零散布著小伤痕,可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就在方才,就在今早,这手沾满了血,人的血。
思及此,顾青霄脸一白,略带痛苦的闭上眼,如那些人临死前怨恨与狰狞的神情就在眼前一般。
尽管,他知道那是外族人,是让边陲百姓天天生活在惶恐中的,甚至做过许多凌辱残害平民的事,罪该万死,但第一次杀人,而且还杀了不止一个,却还是让未及志学之年的顾青霄害怕了。
其实他不需要如此的,明明他可以还在京城里做他的小少爷,可以在老师的宠溺中缓缓长大,饱读诗书,但……
想到先生,顾青霄心情便是一松,脸色也好了些。
“啪沙!”
此时,帐篷被掀开,传来靴踩在泥沙上的声音。
引入眼帘的,是一身便服的步昊正。
他见他醒了,先是一楞,接著拧著眉检查了他伤口,确定没迸开,才道:
“你没事吧。”
“……没。”顾青霄张了几次嘴,催艰难吐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像从泥沙中碾过一般。
见此,步昊正挑了挑眉,从一边取过水,用勺子一点一点喂了些,边道:“你刚醒,脾胃正虚,等会我让人送些粥来。”
润了润喉,顾青霄终於好了些,扯扯嘴巴,道:
“谢谢……”
见他脸色好了些,步昊正也有心思兴师问罪了。
只见他双手环胸,冷笑:
“你的确需要谢我,要不是我让士兵搜了四次,还不一定从死人堆里拖你回来。”
三次……
顾青霄闻言恍然,怪不得,他记得他是在战场的中间部分,如果第一次士兵搜索,肯定会走到尽头,不可能走不到一半便回头的,想来由於步昊正让三番四次来回搜索,搜索的士兵也不耐烦了,准备最後一次敷衍了事得了。
见他不语,步昊正也就打开了话匣子:
“我已经说过了,总有你上场的份,到时你想怎麽折腾就怎麽折腾!你现在可好,不就是一次夜袭撞见杀人麽?吓傻了?追著赶著上战场送死去?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你家先生可千交代万交代不让你见血的,要知道你现在成这熊样,他不撕了我?——不,我想他恨不得先撕了你!”
顾青霄闻言,想起几天前的夜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