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珠在厨房里拾掇了一阵,又来到东房。保瑞睁着眼睛,在想心事。她坐在了炕沿上。
“你瘦了,咋就没吃胖呢?”她的两眼有些发潮,脑子里想着他在城里受的煎熬。可他这次却干得很安心。是他懂得了人生的艰难么?她忍不住想伸出手,抚摸一下他的头发。只是另一种感情,又阻止了她这么做。如果他这次也是逃回来的,那她的冷漠就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坐起来,把她拉过去。她又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
“院门都没关。”她说。
“你去关上。”他说。
“我不。”她扭过身。
“你不去,我去。”他站到地上,穿上衬衣,说要去茅房撒尿。从茅房出来,他把院子门闩上。昨天一见过父母,就直奔二哥家。他这才把院子仔细打量一番。菜地荒得长满杂草。心里盘算,是不是把菜地拾掇一番,种上东西。这么荒着,心揪呢。他悲叹,自己永远是穷人心肠。这点地,一年忙下来得几个钱?抵得上一星期当模特挣的么?抵得上半个月当临时工挣的么?
“你今天哪儿也别去,把菜园子拾掇一下。”彩珠站在堂屋前的石阶上,“你看这园子荒的,看着心都揪哩。”
“罢了,种上也没人浇水。”
“有我哩。”
“看你一天忙的。”他盯着她,“秀娥说你胖了,果真是胖了,气色也好看了。你变年轻了,我不哄你。”
“讨厌。”
“你胖了。”他依旧那么盯着她,“你要是进了城,就会变得更加好看。我知道你也想进城看看,走走。可我不光是要让你走走,还要让你住下来呢。我有两个住处,二哥不知道,你别给他说,我就只让你一个人知道。”他得意地笑了。
他扬起脸来,望着远方的苍天,在心中玩味着这次进城的价值。他给每个亲人都带来了光明和希望。这样,他又要为自己感动了。他深深体味着一个男人,一个奋斗者的尊贵。唯一可惜的是,莲花死啦。不,唯一可惜的只是,那个乔琳琳至今还没有看到他的价值。他的心中,便有了一声叹息。
“我哪儿也不会去的。”她冷冷地说。
“给酿皮摊洗碗,你最适合。”他依旧顺着自己的思路,“大学里的垃圾也不多,比弄这菜园子清闲。妈的,城里挣钱的地方真是太多太多……我怎么到现在才懂得呢?我怎么就不会分身术呢?我怕我会撑死在城里呢……”他畅笑着。
他并没有发现,自己的笑声有些神经质。他愿意让侯家堡的人都听见这笑声。在每个人的一生中,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发出这种声音,尽管苍天把嗓子赠给了每个人。不过他感到,自己的嗓子正变得越来越干涩。他不再笑了。
“你在说胡话吧?”她斜眄了他一眼。
他猛地打了一个喷嚏。“是谁骂我了……是你讨厌我了?我没钱时,我懒散时,你们都嫌我哩。如今我倒了个个儿,你们还嫌?”他的眼里,含着深深的不满。“你怕我,你是怕钱?你为啥还不快答应我啊。”
“我只想跟孩子们待在一起,”她笑了,“再就是庄稼、土地……我哪儿也不去,这儿有我的家哩。”在她的意识里,她便是这院子的女主人。莲花把一切都托给她了。莲花不是在临死之前说,想把两个孩子都送给她么?在这个院子,她不会再感到某种精神的压抑。站在这个人面前,她的心脏随时都是舒展的。
“我把两个小东西全送给你,行不?”
“你要是跟城里女子结婚,我就把两个孩子领过来。”
“成呢。我看上了人家,不见得人家就看得上我。哦,罢了罢了——”他奇怪地嚷了一声。
“你有钱啦。”她凝视着他。
“不假。”他点点头,“我上一节模特课,挣十块呢。他们舍得给我买中华烟抽。我还有啥可乞求的?我知足了……”
她却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悲哀,一片沮丧的影子。她不知道他在城里都遇见了什么,她想知道,又什么也不想打听。她看出来,他迷上了那座城市。在他身上,焕发出新的光彩。她跟他的鸿沟在继续扩大。他有一颗过于野浪的心,她想,他父亲年轻时虽然也很善于折磨女人,却不会如此冷酷。她仿佛明白了莲花的死因:那不是由于恨,恰恰是由于刻骨铭心的爱。
第3章 嫂子,我的女人
“回屋吧,小心受凉。”进到东房,坐在炕沿上,她蓦然又看了他一眼。“我这几天正难受哩。”她低着头说。
女人拾掇床上的被褥。他把裤子穿好。他洗了脸回来,见炕桌上摆好了吃的。
“乡里人,吃啥早饭。”他说。
“你是城里人啦。”她抿嘴一笑。
“你就不说好听的。我今天就走呀,收庄稼也不回来了。”
“谁嫌你了?唔,我还是有点难受哩……我真怪啊。”
她的脸红得厉害。她在给我演戏哩,他想。他心里依然充满愉快。他盯着她,想,演吧,往下演吧,看最后能演过我不?我如今可是正格演员。他的目光,含着嘲弄的神色。
保瑞放下碗,从炕褥下边摸出几张存折和几百块现金。“这都是我挣的。我这次回来,就是给你送钱的。我一辈子没摸过这么多的钱。我要是被城里的汽车撞了,这钱怎么也不能黑在银行的嘴里。”他的嘴角奇怪地抖了一下,“听着,以后我都放在你这儿。我把一家人的未来,拴在你身上了。”
“什么活呀死呀,再胡说,我偏不管了。”可她还是打量起几张花花绿绿的存折来。“真漂亮。”她说。
“这是大钱。”他说。
“嗯。”她点点头,把存折拿起来。
“我要是有了什么意外,你就靠它过活吧。”
“又胡说了?”她把存折放在炕桌上。
“我不是吓唬你……可我还是在胡说吧?”他笑了笑,“我干嘛要惹你生气呀?前天晚上,我又梦见跟你在一起了……我不哄你。”可他还是疑心,自己正在哄她。城市已经把他的意识搅乱。“我没哄她,我是做了那个梦。”他想。
“你就不怕我把这些钱黑了?”
“你黑,我就是要让你黑呢。”他点着头。“我的女人。”他在心里唤道,眼眶随即潮湿了。“我为啥进城?我说过,我就是要让你从今起能跟人一样地活,跟人一样地吃饭,跟人一样地拉屎,拉出油汪汪的屎。”他的喉咙哽咽了。
彩珠猛地把脸扬起来。接着,两个人紧紧搂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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