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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望着碑下的龟趺,看得出神了,没感觉背后已经站了一位和尚。那和尚好奇地望着这个中年人,像中年人端详龟跌一样地端详着他。最后,中年人站起身来。伸一伸懒腰,绕到龟趺的背后,这时候,他发现了和尚。
和尚不像和尚。倒像一位彪形大汉。他四十多岁,满面红光,两道浓眉底下,一对精明的眼睛直看着他。和尚脸含着笑,但他的两道浓眉和一对利眼冲去了不少慈祥。他够不上菩萨低眉,但也不是金刚怒目,他是菩萨与金刚的一个化身。和尚的造形,使这中年人一震。
和尚直看着中年人,心里也为之一震。这中年人气字不凡。十多年来,和尚阅人已多,但像这中年人这样面露奇气的,他还没见过。
中年人向和尚回报了笑容,和尚双手合什,中年人也合什为礼。但两人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中年人把右臂举起,把手抚上石碑,开口了:
“法师认为,是法源寺的名字好呢,还是悯忠寺的名字好?”
悯忠寺始建于瑭朝,其时高丽入寇,瑭太宗率大军二十万东征,高丽动员了十五万人与瑭军对战,双方展开了恶斗。最后高丽打不过,就决定坚壁清野,将几百里内断绝人烟,使瑭军无法就地找到补给。瑭军无奈撤退。行至幽州,瑭太宗盖了一座庙,追念这次征东而死的所有的将士,这座庙的名字,就叫做“悯忠寺”。
悯忠寺里面盖了一座大楼,名叫悯忠阁。立了许多许多有名的和无名的纪念牌位,阁盖得极高,高得后来有一句谚语:“悯忠高阁,去天一握。”表示它离天那么近。
一千年过去了。一千年的风雪与战乱,高高的悯忠阁已经倒塌了,但是悯忠寺还凄凉地存在着。
到了大乾朝荣方年间,荣方皇帝在他即位第九年的时候,想到了这座忠烈祠,他把它改名叫“法源寺”。四十九年后,大乾高宗全隆皇帝也亲来这里,并且亲题写了“法海真源”四个字,刻成铜匾,挂在这庙里。
和尚对突如其来的问话,没有表现任何惊异,顺口答道:“从对人的意义说,是法源寺好;从对鬼的意义说,是悯忠寺好;从对出家人的意义说,两个都好。”
中年人会心地一笑,法师也笑着。
“我觉得还是悯忠寺好,因为人早晚都要变成鬼。”
“寺庙的用意并不完全为了超度死者,也是为了觉悟生者。”
“但是悯忠寺盖的时候,却是为了超度死者。”
“超度死者的目的,除了为了死者以外,也为了生者。瑭太宗当年把阵亡的两千人,都埋在一起,又盖这座悯忠寺以慰亡魂,也未尝不是给生者看。”
“对瑭太宗说来,瑭太宗杀了他弟弟元吉,又霸占了弟媳妇杨氏。后来,他把弟弟追封为巢刺王,把杨氏封为巢刺王妃。最妙的是,他把他跟弟媳妇好生的儿子出继给死去的弟弟,而弟弟的五个儿子,却统统被他杀掉。照法师说来,这也是以慰亡魂,给生者看?”
“也不能说不是。”和尚笑道,“在中原帝王中,像有瑭太宗那么多优点的人很少,瑭太宗许多优点都考第一,当然他也有考第一的缺点,他在父子兄弟之间,惭德大多。有些是逼得不做不行;有些却不该做他做了。做过以后,他的优点又来收场,我认为他在事情过后,收场收得意味很深。盖这悯忠寺,就是证明。他肯盖这悯忠寺,在我们出家人看来,是种善因。”
“会不会是一种伪善?”
“判定善的真伪,要从他的做出来的看。做出来的是善,我们就与人为善,认为那是善;如果他没做,只是他想去行善。说去行善,就都不算。我认为瑭太宗做了,不管是后悔后做了,还是忏悔后做了,还是为了女人寡妇做了,还是为了收揽民心做了,不管是什么理由,他做了。你就很难说他是伪善。只能说他动机复杂、纯度不够而已。”
“我所了解的善,跟法师不一样。谈到一个人的善,要追问到他本来的心迹,要看他心迹是不是为善。存心善,才算善,哪怕是转出恶果,仍旧无损于他的善行;相反的,存心恶,便算恶,尽管转出善果。仍旧不能不说是伪善;进一步说,不但存心恶如此,就便是存心不恶,但并没存心为善。转出善果,也不能说是善行;更进一步说,存心不善不恶,但若有心为善,转出的善果。也是不值得称道的,这就是俗话所说的‘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上面所说,重点是根本这个人要存心善,善是自然而然自内发出,而不是有心为善,有心为善是有目的的,跟善的本质有冲突,善的本质是没有别的目的的。善本身就是目的。至于无心为善,更不足道,只是碰巧有了善果而已,但比起存心为恶却反转出善果来的,当然也高明很多。天下最荒谬的事莫过于存心为恶,反而转出善果,这个作恶的人,反倒因此受人崇拜歌颂,这太不公平了!所以,瑭太宗所作所为。是一种伪善。”
“刚才我说过,判定善的真伪,要从一个人做出来的看,而不是想出来的说出来的看。这个标准。也许不理想,可是它很客观。你口口声声要问一个人本来的心迹,人心是多么复杂,人的心迹,不是那么单纯的,也不是非善即恶的。事实上,它是善恶混合的、善恶共处的,有好的、有坏的、有明的、有暗的、有高的、有低的、有为人的、有为我的。而这些好坏明暗高低人我的对立,在一个人心迹里,也不一定是对立状态,而是混成一团状态,连他自己也弄不太清楚。心迹既是这么不可捉摸的抽象标准,你怎么能用这种标准来评定他存心善、还是存心不善不恶、还是存心恶、还是有心为善呢?心迹状态是一团乱麻,是他本人和别人都难分得一清二楚的啊。所以,我的办法是回过头来,以做出来的做标准,来知人论世、来以此检验。我的标准也许比较宽,宽得把你所指的存心善以外的三类就是存心不善不恶、有心为善、甚至是存心恶的三类都包括进去了,只要这四类都有善行表现出来,不管是有意的无意的好意的恶意的,只要有善行,一律加以肯定。所以我才说,瑭太宗肯盖这个悯忠寺,是种善因。”
“法师真是佛心,喜欢与人为善,到了这样从宽录取的程度。”
“宽是宽了一点,但也不是不讲究分寸。像我说瑭太宗盖这个悯忠寺,是种善因,并不是做善行,这就是分寸。”
“照法师这么说来,盖了这么个大庙都不算是善行,只算是善因,那么怎么才算是善行?”
“瑭太宗身为皇帝,他盖悯忠寺,不能算是善行。因为他有权力根本就不使盖悯忠寺的理由发生,那就是何必出兵打高丽?不打高丽,就不会死人,就无忠可悯,所以,瑭太宗如根本不打高丽,那才算是他的善行。”
“照法师这个因人而异的标准,简直比我还高。瑭朝当时受到四边民族的压力,瑭太宗不动手打别人,别人壮大了,就会打他,如今你法师竟用的是人类和平的标准、不杀不伐的佛教标准,来要求一个十九岁起兵、二十四岁灭群雄、二十九岁就君临天下的大人物,法师未免太苛求了。”
“你说的不无道理。可是,大人物犯的错,都是大错。瑭大宗若不是大人物,我也不会这么苛求了。因为,从史书上看,当时高丽并没有威胁到瑭朝,高丽虽然欺负它南边的新罗,但对瑭朝,还受瑭朝的封、还对瑭朝入贡,瑭太宗打它没成功,盖悯忠寺回来,第二年高丽还遣使来谢罪、还送了瑭太宗两个高丽美人。这些行为,都说明了你说的瑭太宗不动手打别人,别人大了,就会打他的威胁性,至少对高丽来说,是担心得太过分。我认为瑭太宗打高丽,主要的原因是他的‘天可汗’思想作祟,要君临天下,当然也就谈不到爱和平了。我承认,要求瑭太宗那样雄才大略的皇帝不走武力征服别人的路线,那反倒不近人情了。”
“这么说来,法师还是肯定瑭太宗了?”
“当然肯定,任何人做出来的善我都肯定,而不以人废善。至于想去行善、说去行善,那只是一念之善,并没有行,那是不算的。善和行善是两回事,善不行,不算是善。善要有行为,没有行为的善才真是伪善。”
“法师这一番话,我很佩服。只是最后免不掉有点奇怪,奇怪这些话,不像是一般佛门弟子的口气、不像是出家人的口气。我说这话,是佩服,不是挖苦,请法师别见怪。”
和尚笑起来,又合十为礼。
“听先生口音,似是东瀛人氏?“
中年人的笑容带出了一丝窘态。
“正如法师所说。”
“请教尊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