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后的轻轻一挥手,在这“罪臣之后”的官宦之家来说,简直是如山般的罪责。女儿究竟做错了什么?听说是写了一首反诗?潘清廉惊恐不安,又探听不到实情,只有整日的跪在宫城门口请求宽恕。但宫城里的协和帝压根不知道这件事,他整天担忧的只有一件事:战火也许要烧起来了。
潘清娴恨不得自己死了。她并不在乎被赶出宫,但她心疼终日惶恐不安的父母。父亲天天去皇城前跪着,母亲在家里团团转,喃喃念着:“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她会突然开始收拾东西,说:“娴儿,我们快逃出京城吧!娘就你这一个女儿,万一王上降旨杀你……娘可不能没有你啊……”忽而又开始烧家中所有的书信墨存,“这些全都是罪啊,不能留,不能留!”
她的神智已经濒临崩溃了。
潘清娴拉住母亲的手,哭喊着:“她们只不过是冲我来的!我不呆在宫里,不和她们争就没事了!没事了,阿娘,不用怕的。”可是母亲哪里听得进她说什么。
潘清娴又抹着眼泪去宫城前找父亲,拉着他的衣袖说:“阿爹,我们回家吧。”
父亲却一巴掌打在她脸上:“你这小孽种,你还敢来!让宫里娘娘们看见了,还不心烦?你想死吗?”
潘清娴哭道:“是女儿的错,那女儿就死在这儿好了,关阿爹阿娘什么事。不要再为我受惊受怕。”于是一头向宫城撞去,却又被潘清廉抱住。大哭道:“孩儿啊,为父在这里多跪上一天,王上就少一分气,你就多一分机会保全啊!你快快回家去。不要再让宫中的人看见你了!”父女俩抱头大哭。
忽然背后有人问:“这是怎么了?何人在此哭泣?”
潘清娴抬头一看,却见是一个身材矮胖面貌黝黑一身官服的人骑在马上,正冲这里直瞪眼睛,在他的身边是一大队的骑兵护卫。
潘清娴不认得他,却见父亲向这个黑脸胖子拜了下去。
“罪臣潘清廉。拜见尊室大人。”
听到父亲的话,潘清娴这才知道,面前的黑脸胖子就是权倾朝野的重臣尊室说。
“罪臣?潘大人,我记得你前几天刚刚升任机密院主事,来京任职的吧?怎么成了罪臣了?”尊室说一愣,翻身下了马,来到了潘清廉面前,伸出手去扶他,“这是怎么回事?你且起来说话。”
听了尊室说的话,潘清娴不由得对他有了一丝好感。
尊室说一向名声不佳。潘清娴曾听宫里的伴读女孩儿说他的举止不够端庄大方,不善言辞和交际,性情急躁又残暴,而且没有才能,胆小怕事,多疑嗜杀。但她今天看到尊室说本人时,却得不出这样的印象来。
“她们说我写诗犯上,把我逐出宫了。”潘清娴在这位权臣面前,却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勇气,大声的说道。“我犯了什么罪,我自己一人承当,和我阿爹阿娘没有关系!”
“你……你怎么敢对尊室大人如此说话!还不跪下!”听到女儿的话,潘清廉惊得手脚皆抖。
“不妨不妨。”尊室说笑着向潘清廉摆了摆手。打量起潘清娴来。
潘清娴毫不畏惧尊室说的目光,昂着头和这位权臣对视。
尊室说看了她一会儿,眼中忽然闪出异样的亮色,他象是想起了什么,转头正要和潘清廉说话,却见潘清廉还跪在那里。便笑着上前挽住了潘清廉的胳膊,亲自将潘清廉扶了起来。
“潘大人,一首诗而已,宫头里的小事,与你毫无关系。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敢保证,王上绝对不会有为这点小事怪罪你的意思。”尊室说安慰潘清廉道。
“可是……可是……小女犯下大罪,冒犯了皇威……尊室大人……”父亲的话没有说完,便给尊室说笑着打断了。
“什么皇威!帝号都已经去了,潘大人切记,不要再说这个皇字了。让上国钦使闻之,麻烦可是比你女儿写几首诗要大得多。”尊室说笑道,“都什么时候了,内宫还在为这等小事明争暗斗。王上心中对是非还是明彻的,潘大人且放宽心些。等回头我去和王上说一声便是。”
潘清廉感激得连连磕首:“有尊室大人此言,小臣敢不肝脑涂地,尽职尽忠。”
“对了,潘大人,你可知我这是从哪里过来的吗?”尊室说又看了潘清娴一眼,对潘清廉说道。
潘清廉没想到尊室说会有此一问,一时间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个……小臣不知。”
“潘大人,我适才应上国钦使之邀,带钦使前往令尊的祠堂,拜祭令尊。”尊室说一边笑着给出了答案,一边捋了捋胡须,看着潘清廉的反应。
听到尊室说刚才是和大乾朝钦使林逸青一道去潘清简的祠堂拜祭,潘氏父女俱是全身一震。
“上国钦使……和尊室大人去拜祭了先父?”潘清廉声音激动,潘清娴看到父亲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尊室说笑着点了点头。
“上国钦使亲自燃香致祭,摆放供品,念颂祭文,态度十分虔敬。”尊室说道,“尤其是那篇祭文,端的是一篇好文章呢。”
“那……祭文是如何说的?”
“上国钦使的祭文,我没全记下来,但有几句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潘公为人端良,持心廉洁,居官勤慎,遇事敢言,历事三朝,素所简眷。及捧节南行。势无可奈,能知罪引决,寔处人之所难。观其遗疏,忠爱之心溢于言表。且又学富辞博……’”尊室说摇头晃脑的念颂起来,博学多才的潘清娴立刻便听出来,这篇祭文,绝不可能是尊室说随便编出来逗他们父女开心,让他们感激自己的!
潘清简死后。虽然嗣德帝把失地责任全推到了他的身上,并且还给了潘清简“永存斩候之案,诛既死”的处分,但民间对潘清简的遭遇却是非常同情的。因为潘清简曾多次为民请命,为官又极是清廉(从给儿子起的名字就可见一斑),一些民众自发的为潘清简建立了祠堂,立牌位供奉。
林逸青去拜祭的,便是这样一座祠堂。
此时此刻,潘清娴竟然感到一阵恍惚。
她怎么也没想到,一个乾国人。会对爷爷如此的崇敬。
无论他这么做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至少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他以大乾帝国皇帝钦使的身份拜祭爷爷,等于是代表大乾帝国皇帝给爷爷平反昭雪!
“上国钦使能如此,实是难能可贵,潘大人,你可得想想,好好谢谢钦使才是啊!”尊室说意味深长的看了潘清娴一眼,拍了拍潘清廉的肩膀,“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也别在这里哭了,回府上歇息去吧。”
“小臣……谢尊室大人。”潘清廉象是明白了什么。立刻向尊室说又拜了下去。
上了马的尊室说冲潘清廉摆了摆手,在护卫的簇拥下径自去了。
“阿爹,咱们回家吧。”潘清娴目送着尊室说远去的身影消失在尘埃中,上前扶住了父亲。
潘清廉在女儿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向家的方向走着,潘清娴发现。一路上,父亲不时的看着自己,目光似乎和以往大不相同。
“那位潘清简先生,真是太可怜了。”朱雪雁听了林逸青给她讲述的今天拜祭的潘清简的事迹,不由得感慨不已。
“‘签约者即卖国贼’,这个观念,无论是在大乾,还是在越南朝鲜,都大有市场。”林逸青笑了笑,说道,“好在公道自在人心,越南老百姓还是不那么好糊弄的,所以才会有人冒着朝廷怪罪的风险,给潘清简建立祠堂来纪念他。要是在大乾,只怕还没这个待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