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声吟道,神情一喜,低头把那句词写在衣袖上。绫实在没有勇气破坏这种闲情逸致,只好再一次把牢骚和疑惑憋回到肚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曲飞鹏点燃了风灯挂在车前,缨被光一照终于醒了过来,散乱的黑发衬在微微泛红的脸颊旁,一双眸子里泛着蒙蒙的雾气。
“怎么,已经这么晚了?”她睡眼惺松地抚去落在脸上的几丝长发,“不是说下午就能到的么?”
“可不是,肚子都饿啦。”绫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抱怨,“一直在这里转来转去,别是迷路了吧。”
曲飞鹏放下笔,抬起头来望了望天色,淡淡地说:“我们没有迷路,这路的确不太好走。不过他们看来还不知道我们要来,不然也不会让我们一直在雾里这么安宁。”
说罢他喝停了马车,几人纷纷下了车向四周望去。周围都是密密蒙蒙一片辨不清方向,潮湿厚重的空气凝滞不动,只有车前的风灯静静地吐出一点微弱的光晕。
“等一会儿吧。”缨探出头看了看,“这雾快要散了。”
“你怎么知道?”绫有些好奇的问,在忍者学校里。老师望月诗织虽然讲过如何识别雾,但似乎这里的雾不在老师的讲解范围内,要不就是自己漏听了什么。
作为一名年轻的女忍者,自己这方面的成绩应该是同伴当中最差的。而缨和自己正好相反。
她现在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主公林逸青要选择自己和绫来出这次任务。
眼前雾气蒙蒙的丛林,又让她想起了以前在日本的日子……
那时也是夏秋之交,一个温暖的下午,十岁的绫和缨在坡下的田地上忙碌着。那里被绫划成秋菜园。草已经长到七尺高,它们专会挑这样的日子突然间开花,金属色泽的头状花序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看上去竟然像早晨的寒霜,提醒人们,真正的霜降马上就要来临。虽然说天上的太阳依旧火辣,而坡下草地上的那头奶牛,在一天里还是不停移动,追随着大山里松树的荫凉。
田垄上的蔬菜还很稚嫩,缨和绫在给它们锄地拔草。这些就是她们过冬的主要蔬菜了。几个星期前,她们开始精心备地,先用犁耕过一遍,然后用炉灰和牲口粪施肥,最后再用拖耙平地。绫在前面赶马,缨坐在耙上压着它。她们用的拖耙非常粗陋,是一个邻居用一个树杈马马虎虎凑合着制成的。趁着树刚伐下不久,在树干分出的两叉上钻出一排孔,将烘干的长木钉打进去。等它变干,它就紧紧挤住尖利的木钉。不需要进一步加固。耙地的时候,缨坐在分叉处,手脚并用稳住身体,拖耙在地上颠簸跳跃。打碎被犁翻起来的土坷垃,用尖齿把它们梳平。她看着翻过的田地在身下后退,顺便捡到三个残缺的子弹头和一把折断的武士刀,还有一个相当完好的铜壶。要播种了,绫拿出一把细小的黑色种子。看起来不多,她说。从这点种子一跃到许多星期后装满萝卜的菜窖,得需要信念,再加上一个暖秋,因为咱们动手晚了。
蔬菜长得很好。缨说,这多亏她坚持遵照星相和节气选择播种的时间。在缨心里,一切事情给篱笆打桩、做咸菜、杀猪都得听从天意的指示。她说:要在满月后月亮变小的时候砍柴,否则冬天一到,柴火除了滋滋冒烟什么用都没有;明年四月,等杨树的叶子长到松鼠的耳朵那么大,要选择满月刚过星位的那天种上玉米,不然玉米花没等受粉就得蔫巴掉了;十一月,我们要在朔月之后月亮变大的时候杀猪,要不然,猪肉准缺肥膘,肉片在锅里煎的时候就会卷边儿。
缨对本地各种生物生长习性的学问让她越来越欣羡有加,因此她宁愿把这些讲究和门道都当成隐喻。隐藏在迷信表象之下的是掌控局面的能力、细心呵护的意愿以及自我约束的纪律。它们是物质世界的模式和规律的重要仪式,在此,她们的世界可能被认为与另外某个世界息息相通。绫觉得,从根本上说,这些讲究是使人避免怠惰放任一种方法。有鉴于此,也仅是从这个角度,她可以对这些说法给予尊重。
就是那天下午,她们正在菜地里忙活,突然传来车轮声、一匹马的声音,以及一只木桶撞击车厢板发出的震天巨响,传遍整个山沟。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对陈年古骡,后面拉着一辆大车,转过弯道,在栅栏前停下。车里堆满了箱包,所有人等只好跟着车走。缨和绫走到栅栏处,看清来的是三个愁眉苦脸的妇女,还有五六个很小的孩子,由一对和善的仆人老夫妻照应着。一问方知他们是从熊本逃难过来的,要去长崎。他们在河边转错了好几个弯,错过了去车道山口的路,结果现在拐到这条死路上来了。那两个仆人不错身地跟在主人身边,悉心伺候着。
几个女人说她们的丈夫都被抓去当兵打仗去了,她们为了躲开进入这一带的日本官军,离家逃往长崎,其中一个女人在那儿有个姊妹,那里现在处于外国人的保护中。她们问是否可以在草料仓过一夜。趁她们忙着在干草堆上收拾睡觉的地方,缨和绫就去准备晚饭。绫连杀了三只鸡。现在院子里满地跑的都是小鸡雏,她们去筑在泉水上的冷藏室时,稍不留神就会踩到一只。估计用不了多久。她们就会有足够的腌肉鸡吃了。两人切出鸡块用水煮好,还做了菜豆、炖土豆、焖南瓜。绫做了有平时三倍多的饭。晚饭准备已毕,她们招呼客人进来,在餐厅入座用餐。仆人也有相同的一份。但他们是在外面的梨树下吃的。
你们到底为什么要离开家呢?缨问。
哥萨克骑兵杀到我们那里,什么都抢。那女人说,今年收下来的粮食全被他们抢走了。有一个人连猪油都不放过,一把一把地抠出来,往他的口袋里头装。我们被扒光衣服搜身。那人说是一个女兵,却生着喉结,把我们藏起来的珠宝首饰搜得一点不剩。然后,他们在雨中烧掉我们的房子,骑马走了。很快,就只剩下一根烟囱,孤零零地守着黑洞洞的地窖,里面灌满了刺鼻的黑水。我们什么都没了,但还是呆了两天,因为舍不得离开家。第三天。我和最小的女儿,站在地窖边上往下看,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都被打得粉碎,堆在那里。孩子拣起一块盘子的碎片在眼前看。这时我知道,得走了。
官军也是这样。另一个女人说,这是他们对战争的新观念:向妇女和孩子下手,为死去的士兵报仇。
这是一个让人心碎欲死的时刻。第三个女人说道,你们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躲在这个风平浪静的山沟里。
缨和绫送她们去休息。第二天早上。她们俩把几乎全部的鸡蛋都煮了,做了一锅玉米粥和更多的饼。早饭后,又为她们画了一幅去山口的地图,便打发他们重新上路了。
中午。绫说她想到山坡上看一眼果园,缨就提议她们在那儿吃午饭。她们准备了一份野餐,把食物装在一只木桶里带到果园,在树下的草地上铺了一条毯子,坐下来吃。
午后光线均匀而充足,但太阳却被一层雾气罩住。分辨不出具体方位。缨仔细检查了果树,断定果子长得还不错。然后,她看着绫,冷不丁来了一句:哪边是北?问完就笑呵呵地等着绫凭记忆中太阳落山的方向,慢慢推算出东南西北的方位。这是缨最近养成的习惯,拿类似的问题来难倒绫,她似乎特乐意展示出绫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的不知所以,无所适从。有一天,她们正走在小溪边,缨突然问,这水都流过什么地方?从哪里来,流到哪里去?另一天她又问:那面山坡上有哪些植物没饭吃的时候可以拿来充饥,能说出四种吗?到下一次新月还有几天?什么东西现在正在开花,什么正在结果?各说出两种。
绫那时尚无法给出答案,但她能感觉到,那一天为时不远了,而缨就是她的教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