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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这一切,我希望她永远也不知道。”
我说得很费力,为了发出一些音节牙齿歇斯底里的相互摩擦,几乎咬开嘴唇……林子午不知道,当他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并不需要纯粹只是当作消遣的回答,我不完全是想闭上嘴,而是声音本身在不堪的现实面前,落荒而逃了。
去年夏天的车祸里,妈妈是当场伤重去世的,爸爸则于第二天午夜相继辞世,我想在周年的时候带妹妹去看他们。我不清楚其他人如何处理这些事,自我懂事以来,这是第一次了解到死亡的含义,在那之前甚至没有参加过任何葬礼,我要在墓地附近住上一夜,至少在周年的时候好好探望他们,告诉他们小妹的病痊愈了,告诉他们我会照顾妹妹,我们会永远想念他们。
去祭拜父母之前,我没有让林子午知道,反正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假使他生气,也等我回来之后再发作好了。
先去殡仪馆接了骨灰,然后和妹妹一同前往郊区的墓地。
那天天很热,但小妹出奇的安静,没有吵着要冷饮,紧紧抱着四方形沉重的木盒子,乖乖的和我一起排队买票。
我在区间的空调大巴上和林叔打了电话,告诉了行程,叫他转告林子午。随后就关了手机,在回去之前不再打开。
墓地旁的花店里,小妹亲自选了白色的花束,还有妈妈最喜欢的黄玫瑰,非常漂亮。躺在妹妹怀里,显得有些巨大。
下葬仪式什么我也不了解,只是听着工作人员的提示,扯线木偶一般的指挥进行。整个过程简单的简陋。
我想爸爸和妈妈能原谅我,用他们一直以来无私的慈爱,原谅我。
妹妹自始至终没有哭,落葬之后就严肃的把花束放在碑前,动作虽然笨拙,但是小心翼翼,仿佛担心花束落下的动静太大,会惊扰到冰凉石板下父母的长眠。
我和妹妹坐了很久,断断续续对爸妈说了一些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小妹一直都不说话,直愣愣看着碑上的照片,额头被太阳晒的汗津津的,但这汗水也是沉寂的,到后来我也说不出话了。
中午的太阳变得更毒辣,我怕小妹吃不消要带她走。一直乖巧的跪在碑前的妹妹突然发急,死扣住石碑如何也不放手。我在她耳边小声的安慰,想把她抱起来,小妹像变了个孩子一样朝我瞪眼,我一拉她,她就用另只手攥成小拳头捶我。我被她吓到了,硬掰开她的手指,妹妹抽风一样大叫起来,把手臂放在嘴里咬,我手忙脚乱的用手指撬开她的嘴巴,拿开手臂,她张口就咬住了我的脖子。
我惟恐她伤到自己,只能被动的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望着山坡下一望无际沉默的墓林。
“别害怕,哥哥会一直陪着你……别害怕。”
我语无伦次的在小妹耳边反复絮叨着一句话,巨大的惶恐却占据了我整个思维。
脚下的山坡泛出白光。
没有人,哪儿也没有人。
妹妹闹了一阵后精疲力竭的睡在我怀里,醒来之后忘了墓地的事,我带她看过附近的中医,说是悲伤过度,偶发性的癔症。晚上找了一家小旅馆过夜,妹妹睡在我边上,睡得很不好,她在梦里面哭泣。
很悲伤的小孩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胸口。
第二天我不敢再带她去墓地,独自换过父母碑前的花束,和小妹上了返程车。
在公寓楼下看到那辆X5,还是有些意外,被妹妹察觉了情绪,她有些不安,不过大概以为是父母落葬的缘故,用小小的手握我的手指,好像在安慰我。
我抱着妹妹坐了一会儿,又难过,又觉得宽慰。
差不多半个小时后,安顿好妹妹,我下楼,林子午还在,我打开车门,上了车。
车子里盛满烟雾,林子午的脸就在烟雾里模糊,好像处身另一个世界。
在我犹豫开口之前,我听见车载音箱难得播着音乐,带有迷幻感的慢摇滚,音量很低,仿佛是烟雾的一部分,烟雾飘到耳际,声音即传来。
林子午兀自抽着烟,没有看我。
“……对不起。”我斟酌着用词,然而似乎没有合适的。
“对不起什么?”
我在烟雾中看不见林子午嘴唇的动作,如同与空气对答。
他关掉了音乐:“钱够么?”
“嗯,一切从简,勉强够用了。”
林子午发出了然了的单音,转动钥匙,发动马达。
“可以不去么?”我抓住他的手。
他看了我一眼,关掉了马达。
“不舒服?”
“……不是。”
我看着他没有表情的脸:“今天去过墓地……明天的话,怎样都可以。”
“怎样都可以?”
他微扬语气重复我的话,摁熄了烟,用左手抚摸我的脖子上浅浅的伤口。
“钱是哪里来的?”
我已经习惯他带着上帝式嘲讽的明知故问:“以前你每次给我的钱,还有生活费的结余。”
“那可不多啊,”他淡淡地说,手指插入我的头发里,“你手头应该没剩下什么了。”
“足够我活到明天晚上。”
我仰起头躲过他的手,去扳车门把手。
烟刺的眼睛疼而疲惫,我有些没耐心,继续扮演他顺从的狗。
门锁了。
“下车也可以,交易终止。”
他打开了车门锁,我握着把手。
也没有僵持太久,形势很明朗。
我偃旗息鼓,系上安全带,缩进座位里。
很疲倦。
上一晚没睡好,我竟然在满车的烟雾缭绕里睡过去了。
我做了梦,梦中见到了自己的葬礼。
我的身体躺在阳光很好的室内,周围有人哭泣,有妹妹,有欧阳,有甄伟,好像还有明华和一些熟悉的脸,但我自己不是很悲伤。
当然活着没什么不好,无论生活如何艰难,至少可以品尝欧阳颖的饭盒,可以和甄伟一起打球,可以看见我最珍贵的天使对我微笑,那抵得上我全部的努力……不过觉得,睡上长长的一觉会不错,不用小心翼翼的权衡生存和羞耻。
葬礼进行的末尾,爸爸和妈妈也来了,但他们看见我后,安详地表情却变得愤怒,他们说不愿意和我一起走,因为我没有穿衣服。
我在林子午的床上醒来,看来被他从车库抱上来的。
“像是在做噩梦。”林子午简单的解释他推醒我的原因。
“你在车上叫醒我就可以了。”
我从床上下来,往他房间的浴室走。
他拉住我。
“什么梦?”
“……可以不说么?”
我好像看到林子午硬邦邦的表情浮过一抹不明意义的笑,像夜空中的幽浮。
“本来忘记梦也是正常……不屑说谎?”
我看着他,也许有几分乞求,但他眼睛里倒映的人太小,我看不清。
“坦率的接近愚钝,”他这么总结我,然后下命令,“那么就告诉我。”
“我不想说。”我讨价还价,垂死挣扎。
林子午不说话,也不放手。
妥协的只会是我,主人总是掌管主动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