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玉。”两个若有若无的音符顺着夜风送过来,此后再无声息。
又是剩下杨栩一个人留在原地。他在那亭中望向林中露出半身的楼阁,隐隐见得楼上栏杆似乎都是残破不堪。那样如珠如玉的女子,便是栖身于这破败宅中,难怪总在深夜抚琴遣怀,聊以自慰。
许多年前,这宅邸也曾有过繁华的时日吧。那栏杆仍可供人凭靠、眺望远方,排遣思愁。只是不知,凭栏之人,有没有那样出尘的风姿,纵然有,也注定没有那样一双眼睛,足够望断秋水。
——那样的眼睛,是不是因为思念才变成玻璃般浅淡的颜色?若有人用这样眼神望我,便在天涯海角,我也不忍舍下她,定要跋山涉水与她相聚……
杨栩也不觉得夜寒风冷,更兼耳畔夜猫子阵阵凄厉的长唤,在这旧院中发起呆来。
夜。永安王府。
“公子请稍候,王爷即刻就到。”一个小丫鬟恭敬的奉上茶,便退了下去。
第四节
一品官窑所出细腻白滑的瓷器,碧绿的龙井叶在微沸的水中袅娜舞动,沁出阵阵清香。这样怡人的香气,飘散在此间陈设雅致的房中,倒是相得益彰。
杨栩收起了进府时装模做样挡在脸前的折扇,心中暗叹不已——那小厮,只怕是日前刚痛扁过自己的小厮,带着焕然一新的他进来时,穿过前院几间正房,皆是雕梁画栋、灯火燃得如同白昼,身着彩衣的丫鬟婢女穿梭其间,说不尽的富丽堂皇之意。
此间叫他等候相议的房子,却是大大不同。陈设虽然雅致却繁华尽去,不外纸窗木榻,间壁塥中放着些卷轴、文墨之物,倒像一间极大的书斋。书斋对杨栩而言自是熟悉不过的场所,奇怪的是这间书斋摆设虽然寻常,却如外间那些正房般,散发着雍容之气。
老王爷久候不至。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老王爷满墙挂着这些感怀旧人的诗词做甚?未免太过颓丧悲凉了些。杨栩无聊的在房内走动,喃喃念着墙上的书画题词,又随手取了块桌案上的镇纸,想去看案上一副未完的丹青。
这一握之下吓了一跳,那块镇纸着实沉重,入手却细腻如同人的肌肤。杨栩细细端详,那镇纸颜色暗而不沉、黑如纯漆,却原来……是一块极品墨玉!
杨栩想起冰玉姑娘所教的些许鉴赏知识,便细心察看起来,这一下愈看愈是心惊,这屋中许多寻常之物,砚台、湘管、绣屏,表面上都有宝光隐隐流动。只怕每一样,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吧?
杨栩再不敢乱动,赶紧坐回原位。
一阵靴声由远及近,老王爷到了。穿着家常的狐裘,脸容清癯,身子却十分健朗挺拔,不愧是曾随先帝出征的重臣。
“杨贤侄啊,幸会幸会。多年未见,你爹杨提督,他还安好罢?贤侄这次赴京赶考,千里跋涉必然劳苦,只是……脸上为何淤青一片?”
“我爹还健在,特叫小侄前来拜访王爷,小侄前日,这个,……与人蹴鞠,弄伤了脸……”杨栩向来不擅瞒天过海,何况自称福建水师提督之子,更觉脸皮发烧,因此长袖笼了半边脸、恭敬躬身答话,只敢低头盯着老王爷手中不停转动的两只玉核桃。
那老王爷却眯了眼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少年——脸上虽然带着伤痕,容颜却甚为清秀,身材颀长挺拔,一身宝蓝衫子雍容得体,发上巍巍的束着一顶逍遥巾。
似乎很久以前,也曾邂逅过这样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老王爷对着堂前的烛火,心底生出“似是故人来”的感叹。
杨栩见老王爷不眨眼的盯着他,却是惶恐自己露出马脚,说不上几句便扯到要献的那块玉上去。
“血丝翡翠乃是罕物。你可知这玉石的来历?”似乎看出杨栩的紧张,老王爷捻须而笑,细细说起玉石的渊源——
“历来朝中显赫的王侯将相下葬之时,口中会噙上护身宝玉一同入土,血气化入玉石之内不散,后人盗墓,方才使之重见天日。这血丝翡翠若要成形,必得机缘凑巧——其一,玉石原胚需得材质极佳且具灵性;其二,至忠至勇或至情至性之人,方能血凝成碧化入其中;其三,得手之人常佩身边,以体温暖之,千百年后方可成形。呵呵,本王阅玉无数,也只在多年前见过一块而已……”
杨栩听得不禁神往,只觉眼前老人慈祥和悦,如同与他闲话家常,与外间传言的飞扬跋扈大大不同。于是他举动也渐渐不再拘谨,似乎自己当真成了故人之子特意来谒见老王爷,而不是在贿赂朝廷要员,言谈中便把怀中那块玉取了出来。
烛火下,杨栩掌心那滴泪石,晶莹剔透中隐现着一丝红光。
一见得那玉,眼前的老王爷骤然如遭雷击,嘴角的微笑来不及褪去,红润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他瞪大了眼盯着那块玉,见杨栩托掌递过来,下意识的伸掌去接,杨栩只觉老人冰凉的手在不停的颤抖。
泪状的玉石,躺卧在掌心微微颤动着,折射着烛火的红光,像是一滴刚刚滑落的血泪。那正是血丝翡翠,千百年方才成形的至宝——“相思泪”。
老人的手剧烈的摇晃起来,嘶哑着问:“你、……你从何得来?”
杨栩还来不及回答,突然瞪大眼惊呼出声,他和老王爷一起看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一滴“相思泪”,像一滴水溶进棉布一样,迅速渗进了老王爷的掌心之中,转瞬间消失无踪。
老王爷一直目不转睛的瞪着自己的手掌,眼睁睁看着那块玉石溶进自己的身体,随后手掌上渗起一丝丝似有若无的白雾,伴随着轻微的嘶嘶声。
“呵,呵……呵呵……”
除了嘶嘶声外,似乎还有人的笑声,一阵阵阴冷的笑声,从自己的掌心散发出来,渐渐的似乎整个身体都在发出这样的声音,这种令人冷入骨髓的笑声……
等杨栩察觉到那笑声之时,整个屋中不知何时已经笼上了一层厚纱般的白雾,身边的桌椅都变得影影绰绰起来。他睁大了眼四处张望,这房中的空间骤然间变得极深极远,墙上所悬的适才刚刚见过的字画,此时却如隔云端,朦朦的看不分明。
幽冷的风在房中回旋,桌上的一芯灯火,摇晃了几下便熄灭了。
“王爷,王爷!”杨栩慌乱的叫了起来,身畔那个挺拔的身影,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在雾气中佝偻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第五节
第五节
“呵,呵……呵呵……”
那阵笑声不停的回旋着,愈来愈大,听来是个女子不停的冷笑。
“是……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老王爷颤声问到。
“哼哼,你府门前的八卦御宅镜悬得好啊,害我一直进不来……”女子冷冷答着,自房中某处传来一阵抓挠之声,像是有人用手指用力抠着墙壁。
“——当年你我天人永隔之日,我便想着,总有一日会再见,想不到……”老王爷的声音仍是颤抖的,杨栩却觉得那似乎并不是害怕,反而掺杂着微微的喜悦?
“————住口!!!!我今日来,是来讨还你欠我的东西!”伴随着那声厉叱,前面一点小小的光,摇晃着亮了起来。那一处,一扇门支呀一声开了。
杨栩清楚的记得,小厮带他穿越正厅才到了这角落的书斋,除了过道悬挂的帘子外,这间房中是没有门的。想到此他颤抖着看向那扇洞开的门——
门外是一片漆黑苍茫的夜色,一丝丝白雾,从屋中泻出,在夜色中不停的翻涌。那一点幽光,摇摇晃晃的愈来愈亮,一个人提着一盏灯,一步步跨了进来。
簇白的衫子,身子笼在朦胧灯火与雾气中,泛出幽幽的光泽,更显得肩头垂落的长发漆黑如墨。难道是……?!然而这样阴森的、一步步迫近的感觉,一点都不像啊,那把充满了怨毒的声音,更是一点都不像啊!一个念头在杨栩脑海中浮起,又被他自己迅速的推翻。
“——冰玉,当真是你?!”杨栩的猜测被老王爷一语叫破,语音中满是喜悦,他竟然大步向前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