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想好该“回敬”主编些什么,一直没有露面的于晓婕不知突然从哪儿冒出来,兴奋过度地非要闻屿在她那条崭新的白裙子上签名,惹得报社里一下子乱糟糟的。
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天空,光线显出朦胧而凌乱的嫩黄,在空气里慢慢地散化开去。我和闻屿默不作声地走出报社,我对他不可名状的怨气已发泄殆尽,而他“出手相助”的行为,我除了一丝复杂的感激之外,更多的是觉得莫名其妙和无法理解。
报社的门口停着一辆陈旧的青灰色三菱吉普车,外观漆色斑驳,那种沧桑感仿佛只有在经历浩劫的老人脸上才能看到。
“天气不错,我请你吃饭,赏脸吗?”闻屿仰了仰脖子,让阳光落在脸上,然后径直像那辆吉普车走去,开到我身边,打开了车门。
我迟疑了一下,坐了上去。
“还是我请你吧,无论如何,我该谢谢你。”我面无表情地说,“其实,你根本没必要替我说话,那个报社并不适合我。”
“你觉得我是在替你说话?”他转动着车钥匙,车子疲惫地抖动起来,发出软弱无力的抗议。
“那你是为什么?”
“我只是替我的那篇人物专访说话。”他盯着前方,仿佛漠然地说。
我突然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那种真实、善意的笑,使僵固的气氛立即松动起来。
“看来,你也不是不会开玩笑啊,为什么总是那么不近人情呢?”我说。
“你问我吗?我也正想问问我自己。”他转过脸来,随意地望了我一眼,却是一种从来不曾有的随和。
沉默了稍许,他问:“想去哪儿?”
我说:“你带路,我请客,够意思了吧。”
他隐隐含笑着,目不转睛地开着车,我用眼角的余光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那个如皮影戏里走下来的完美的侧面图就一直在我眼前的玻璃上晃悠。突出的眉骨、高挺的鼻子和微微兜起的下巴,让我想起曾以俊美优雅著称的美国影星格里高利·派克,若是去掉闻屿身上那些尖锐的桀骜不驯的棱角,略显温和一点,儒雅一点,他的整个样子也许会比格里高利·派克更完美些。
“这家川菜馆不错。”闻屿的话打断了我的感觉。
“悉听尊便。”我说。
川菜馆的布置很土旧,刻意渲染六十年代那个红旗飘飘的特殊而如梦如幻的历史时期,白灰粉刷的墙壁上挂着大幅的毛主席画像,喇叭里播着《伟大领袖毛主席带领我们向前进》。
《红衣》第一章(9)
“呵呵,喜欢陈旧,对了,还有你的老爷车。闻屿,难道你不想活在这个世界吗?现实的世界?”我一边找个位子坐下来,一边随口问他。
“我不活在这个世界,难道我活在地狱不成?”他把菜单推到我面前。
“你点吧。”我笑了笑说,“不过,你总让人觉得不太正常,琢磨不透。”
他抬起眼皮,怔怔地瞧了我两秒钟,欲言又止地浅笑了一下,嘴角滑过一个漂亮的弧形,转而向服务员点起菜来。
一个辣子脆肠,一个豆腐鲫鱼,一个麻酱凤尾,一个蓉城鸳鸯卷,两瓶啤酒,简简单单,那份毫不做作的清淡朴素,又叫人难以与他自恃清高的傲慢联系起来。
“知道吗?你身上有种很矛盾的东西,譬如,好像满身时髦,又似乎看不起时髦,譬如,好像不近人情,又似乎通情达理,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你。”越与他交往,对他的认识竟越加模糊。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哪个才算是真正的我,就像你说的,这是一个‘雾里看花’的时代,总有些‘雾里看花’的人,我想我也算一个吧。”他说得并不沉重,甚至轻微地耸了耸肩膀。
“关于那篇人物专访,你真的不生气?”我将信将疑地问。
“为什么要生气?我喜欢有棱有角的东西。”他回复得很快速。
“这话我信。”我颇有诚意地说,“不过,棱角总要看向着谁吧?刺到自己身上总不好受的。”
这个时候,刻意穿着黄绿军装以适合气氛的四川妹子端来碗碟,大约听到“刺”字,手突然哆嗦了一下。
“刺到谁,对我来说没什么分别。”闻屿说。
他的这种仿佛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态度,使我有些乏味和厌倦,似乎依然难逃做作的嫌疑,但我不敢确信,我只是取笑说:“看来,你是有些麻木了。”
“麻木?很有道理。”
点了的菜开始一个个端上来,每个盘子里几乎都撒着红彤彤一层辣椒,我尝了一筷子,辣得我龇牙咧嘴的。
“所以,你才会喜欢川菜,需要刺激,是吧?”我大口地喝酒解辣。
闻屿若有所思地品了品,不知是品嘴里的菜,还是品我那句话,然后说:“你很能看透人呀。”
“哪里,我要是能看透你,我就不会写那种愚蠢的不知所云的文章了。”我自嘲地说。
“我很少能跟人这么聊天,你的确与众不同,让我觉得很放松。”闻屿的口气似乎经过了沉淀,少了一些轻飘的装饰。
我情不自禁笑了起来,调侃道:“你不至于会说,你喜欢我吧?”
“我想邀请你做我的模特儿,可以吗?”闻屿举杯,温情地望着我。
他那种自信而挑逗的目光仿佛能将任何东西融化,让我感到一丝冰凉而酥麻的东西滑过我的脊背。
我也举了举杯,轻轻与他碰了一下,浅尝了一口。“你总是用这种方式勾引女人吗?”我像是有意讽刺他,却不知觉地使自己落入轻浮的圈套。
“你有一种很特别的古典气质,在照片里特别明显。”他说。
闻屿的话音刚落,我猛地记起他还给我的半套婚纱照片,那场被林祖希抛弃在影楼的闹剧,似乎又一次大模大样地在我和闻屿之间上演。
“哦,呵呵,那些照片,不值一提。”我窘迫得语无伦次。
“那套婚纱照为何只拍了一半?”闻屿问得很单纯,从他的语气里,我读不出多余的意味,但我还是觉得受了莫大的愚弄。
“你真不知道,还是想有意出我的丑?”我尽量保持松弛。
“出你的丑?我真不知道。”
“你开影楼的朋友没把这事当笑话讲,然后跟你一块儿笑得在地上打滚?”我不明白自己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怎么还能够挂着一脸无所谓的笑容。
“不至于这么严重吧?”闻屿茫然地抿着笑说。
“严重倒算不上,只是有点丢脸,呵呵,我的前任男友在我们去拍婚纱照的时候把我甩了,不过无所谓,真的,现在这世道,爱情呀,婚姻呀,算什么呢?逢场作戏罢了!”我说得轻轻松松,像个久经情场的老练女人,嘴里却浮起酸涩的滋味。
“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