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洛此际头大如斗,眼巴巴的瞧着叶橪这个死没义气的消失在舱口,几欲很孬的跟上去逃掉。然而在钟隐的气势下,她愣是捱坐在原地,不敢动上一动。暗骂自己,没骨气啊没骨气,吸气,吐气,吸气,吐气……
钟隐寂然立着,依然在等,等她的解释。他查出真相,与她诉说真相与他知晓,是两回事情。
两人僵了一阵子,气氛尴尬,只闻棹声慢渡。烟洛无奈的抬眸,对上了钟隐沉凝的面,一瞬间,心底窜凉,全身脱力。了然,他的濯濯清眸里,没有任何疑问,只有一派安静的了然。
他都,知道了么?
如若不是,为何眼神如此笃定,紧紧追随?烟洛复又瑟缩了一下,缓缓的,却挺起了身子。再背运,亦不过如此了。似是抽中了下下签的人,自嘲,沮丧,反倒也生出些物极必反的无所畏惧。唇角漾出苦笑,清了清嗓子道:“钟隐,宋清来到金陵,唯求一块安身立命之地而以,绝对未有他念。望你相信!”
他淡淡睨她,深眸里雾气吞吐,“为何离开大周?”
烟洛一怔,抬眸亮仁清烁,两个字掷地有声:“逃婚!”
钟隐亦是顿了一下,复又道:“你的身分?”
吸了口气,烟洛答的无奈:“抱歉,我仍不能讲!”
“为何?”两个字,听不出喜怒。
忍不住微微抽气,一时,忍不住的不满,忍不住的冷笑。多么不公平!似乎所有的人,都在要求她的真实,迫她将自己的一切伤痛过往全然坦露,透明如同玻璃人一般。然而事实上,她却始终装聋做哑,试图令每个对她有所隐瞒的人心上好过。是她太愚蠢太体贴,还是他们,太过得寸进尺,太过咄咄逼人?
“钟隐,难道你的生活中,就没存着任何的难言之隐?两户相邻关系不好,邻舍的画眉被黑猫追逐,逃过了院墙,难道便一定是居心叵测,欲祸害了这厢院里的金丝雀鸟?这段时日与钟隐相交,宋清何等样人,钟隐心中当已有判断。至于宋清真实身份,说与不说,钟隐心聪目明,一样有半法知晓,不是么?”
她施然立起,言语如同珍珠溅玉,脆然而流畅。目光再无丝毫闪避,率直的与钟隐对视,明灿的眸子稍有些不甘受伤,一丝冷嘲勾在唇角。澄碧流动的背景里头,婷婷风姿,端的清高,端的倔强,端的不肯屈服。湖风拂过静柔的衣衫发梢,徐徐扬扬。
钟隐有一刻恍惚。他从未见过这般的女子:火的神魂,竹的风骨,花的心肠。她羞惭,是因着曾对他说谎隐瞒。她无奈,是由于真相不可戳破相告。她不忿,却为她待他真心诚意,他却设局试探。叶橪说的是,如斯玲珑剔透的一个女子,却亦如斯的真实简单。心跳竟会砰然,多么好,她果真并非敌人。
隔了距离,隔了飘扬的纱,他眸中的层层细浪微澜虚幻而不真切,烟洛见钟隐不语,似是无动于衷,不禁万分丧气。握了握拳,挣扎着低声道:“我走了!”
心中悲凉,事到如今,离开金陵,也许是唯一可行的途径。漂泊,却又要开始了么?
咬咬牙,与钟隐擦身而过,飞快地朝舱外走去,耳边却传来钟隐清润的语声:“清……”
心下一沉,难不成,他欲扣下她?烟洛戒备的回眸过去,因为离得极近,冷不防撞进他迷雾骤散的眸子,柔柔的笑意浅浅漾深,引得人不由一愣。他身上的木樨香气,轻若游丝;同样轻的言语,却鸣如梵音:“钟隐相交的,唯宋清而已。”
烟洛惊住,有些发傻的望着钟隐,粉唇微张,“啊?”
她这模样好生可爱,张牙舞爪的气势全消,杏眼里满是一个一个的大问号,润泽的红唇花瓣般微微颤着,令人心动。钟隐眸色转深:“你不必走!”
烟洛大脑这才恢复运作,半信半疑睨向钟隐,“真的?”
“真的!”
“为什么?”
“我们不是能够自在相处,亦能仗义互助的朋友么?”完全引自她的原话。
脑中一时繁杂。该轻松,该感动,还是该上去暴打那个飘飘如仙的男人一顿?烟洛心中一通叹气,钟隐的心思,也如蜿蜒无数的水路,叫人猜不透啊。
“不过……”
不过?她就知道,没那么简单了事。“不过什么?”
“钟隐还有一个问题!”
烟洛快语道:“如果我能答,自然答你!”
“叶兄与你,却是什么关系?”
他调查过,却一丝线索都没有。那人看起来懒散,其实一身高强的本领,反应快捷,讲话做事往往一针见血,绝非是个普通的人。凡是未知的危险,他都必须小心应对。
烟洛顿了一刻,颦眉,复又淡淡舒展,眸中细碎的坚定敛凝,一字一句:“他乃宋清的生死之交,宋清亦愿为他担保!”
“生——死——之——交——么?”他沉吟半刻,轻喟了一句:“好!我信你!”
对于他,她竟如斯的维护啊!迅速收回了目光,遥遥望向红霞千重的方丈,玄武碧涛,蓬莱仙影,心中升起的,却是一丝两丝,一段两段,丝丝段段,怅然,怅然……
船舱外,下风口上,一个落拓少年一腿屈起,一腿长伸,席地而坐,身边是半空的白瓷酒壶。他一直虚目淡笑,后来索性扬起手,绑他那头被吹乱的发,手指闲闲,绕来绕去,绕去绕来。春风潜潜,递来几句言语,细若蚕丝,他却一僵,猝然指尖用力,“嘣”的微响。风乍起,将他散落的发辗转翻卷,遮住了诱惑的眼瞳,长发肆意飞舞,如同墨色狂花。
生——死——之——交——啊!洛洛……
春水千万,一片碧碧,彼岸,仍远……
情愫暗生
平凡的日子一晃就过,似风拂流水,留不下什么痕迹。渐渐的空气中热意愈浓,山繁水碧,浮尘拈香。
自画舫一聚,一月有余,钟隐再来“闲芳轩”,烟洛便有一两分淡淡的。她思量过了,他们之间,横着许多东西,国与国的利益,政治与皇权,杀伐与战争。不是不体谅钟隐的立场,只是,少些接触,也许能为自己,亦为他,少添些麻烦吧。钟隐何等聪明人,立时瞧出了她的用意,未有多作逗留,临走掏出一封信交给她,轻语道:“如遇麻烦,来找我!”
转身默然去了,不知为何却未乘马车,只是缓缓步行。烟洛倚门目送,他的背影秀锦颀长,在后巷鳞比栉次的屋檐底下,却似印上了阴雨般的灰,寂寂。一时觉得抱歉,欲开口唤住他,想了一想,罢了,关门进屋。抬眼,便瞥见了叶橪,眸里几分寒星,盯着她手上的那封暗黄的信封。
原本,就没什么可隐瞒,坦然拆了信,烟洛却不由得有些吃惊,一块圆润的白琼玉袒露出来,上面只一个“瑞”字。薄薄两张纸,竟然是密密麻麻的地址籍贯,人物关系。
籍贯:池州
父:宋卓诚,亡故……
母:柳如,亡故……
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