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了御赐美酒,再加上旁人的奉承之词,让他一阵陶陶然,嘴上谦让着那些人的赞美之词。
他们夸他青出于蓝胜于蓝,当代画师之子果然是一脉相传,更难得是不骄矜自满,他们高声赞美,脸上带满笑意,手里拿着酒杯向他爹祝贺,那时他爹说了什么?
他说:「斗筲之才,不堪入目,倒让人见笑了。」
旁人妙语,「小子谦让,想不到连老子也这么谦虚,两代品格如花中君子兰花——高洁清香呀。」
在场人等笑成一团,连他也笑了,但是爹亲没有,他皱着眉,看着他一直在看的东西。
那是张小小的纸,当时弟弟幼君已被关在柴房三天,只给喝水,不给食物,爹亲从门缝丢了纸笔进去,弟弟便在里头绝望又软弱的哭泣。
他的成名画作被高高的拱起,旁边绘上金漆,挂在家中正厅,但爹亲目光只是虚晃而过,仿佛没有注意到,就像他的画作入不了眼。
然后爹亲再次低头看向那张小纸,那上头到底有什么?能让爹亲专注的观望着,吸引走他所有的注意。
然后家人拿来一张小纸,恭敬的递上去,小声道:「这是小少爷刚画好的。」
还未说完,爹亲就一把抢过,像是饥渴了几日夜,那纸就是上好的食物,香味四溢、令人食指大动,而自己挂在壁上的画,是不值一文的粗炭泥沙,送给乞子吃,还会被一口吐出。
张雅君口唇颤动,却说不出话来,捂住自己的胸口自问,真相是什么?
着了魔、被恶鬼附身的人究竟是谁?
似乎打从他懂事之后,爹亲就再也没看过他的画,但却每日每夜逼着弟弟画画,弟弟一画好,爹亲就盯着看,然后咬牙切齿的撕毁,说他的画上不了台面,简直是画师之耻。
弟弟不断的画,爹亲持续的撕,没有人看过弟弟的画,就连自己从十岁之后,也没再见过,只知弟弟的画拙劣,难登大雅之堂。
而这是谁说的?
是爹亲说的!
张雅君倒退几步,身子摇摇欲坠,胸口一阵沉闷,好似坠入最深的水底,想要用力窜上,却发现自己手脚不听使唤,被绑缚在水底,等待窒息。
这个男人懂得,他懂发生什么事。他伸出手,纵然距离如此遥远,他还是伸出手,想要有人将他从水底拉起,让他免于被残酷事实给溺毙。
「你想要救令弟吗?」
那个脸色蜡黄的男子问了他本该会回答「是」的问题,此刻,他却无法回应。
那个讨人厌的小鬼,动不动就哭哭啼啼,扯住他的衣袖不断哭泣,到了成年,依然个性软弱,好几次他哭求自己帮他逃家,他说他受不了,他非常痛苦,不想再画画了。
同情之余,他对他也不免有几分鄙夷,画师世家竟会出一个讨厌画画的子孙。
「令弟没有疯,他只是才能觉醒而已,失去手,他还有嘴,被恶鬼将他的画蚕食他也还有心,画在泥地上,这样就再也不会被恶鬼给抢去,他其实是个天才画师,你,真的想救他吗?」
张雅君脸色发白。他是当朝最年轻的御用画师,才华洋溢、名满天下,若是弟弟的画作现世,那这世间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吗?
不如……反正他手早已废了。
「雅君,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好苍白,浑身还在颤抖。」
一阵心急的声音止住他脑里肮脏且恐怖的想法——他从不知自己竟如此阴险恶毒。
他悚然一惊。他果然是恶鬼一脉相传的孩子,竟这么容易就动摇,想要做出人神共愤的事来。
他的品性哪有他人说的高洁?他怎配得上天下第一画师的头衔?
林为和担忧的看着他,眼里满是真情。
张雅君眸里霎时盈满泪珠,「我……如果我再也不是天下第一画师,你还会……」视我如珍宝吗?
担忧的眼神敛去,林为和揉着他头顶道:「你痴了吗?我、我在意的从不是你的画,我爹是懂那些,但我、我……」
他腼腆吐实,一边还自惭地红了脸,「我虽然为你强迫自己看了几本关于画的书,但我资质愚钝,是你……」他难为情的压低了声音,「是你不嫌弃我。」
张雅君掩住脸,但泪水还是从指缝间流下,急得林为和绕着他打转。是的,为他担忧的人所在之处,就是他的容身之处。
就算自己才能低劣,弟弟幼君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画师,那又如何?
只要有为和在,他头上的那片天空,永远会为他而蔚蓝晴朗,自己刚才怎会差点入魔思想邪恶?
他站了起来,擦干泪水。那个从小扯着自己衣袖,不断哭泣的弟弟,如今只有自己能救得了他,他怎能袖手旁观,甚至将他推入死地。
如果他这样做,恶鬼不是爹亲,而是——
自己呀!
「恳求国师相助。」
他果决跪下,林为和大吃一惊。
坐在主位上的魔兽脸色青白交错,之后又转为羞愤的绯红。
只因他跪下求助、口呼国师的人,不是自己,而是站在一旁的月季。
「你跪错人了,国师是这一位!」
林为和吓得呼吸急促,赶忙的指正,因为国师一副就想把张雅君给碎尸万段的凶恶嘴脸。
张雅君执拗道:「不,我不相信,这位才是传言中料事如神、法力通天的国师。」
他抬头看向魔兽,低语道:「这人如此俊美英伟,却没有脑袋,恐怕国师是被他面目所迷,将国师之位白白奉上。」
魔兽气得就要起身,一掌劈死这个满嘴胡话的人类。
月季咭的一声笑出来,一手按在他肩上,轻语一句。「坐下!」
这声咒语跟往常一样有效,魔兽屁股黏住椅子,动也动不了,两只眼睛气得充血,就要掉出眼眶。
像是被这情况给逗笑了,月季眉眼俱弯,笑得就像春风拂过丽花。
看着这一幕,魔兽觉得自己就像沐浴在阳光下,被照得暖烘烘的,浑身筋骨舒展,毛孔也都张开,舒服得恨不能仰高头,让阳光照个通透。
「你回家去救出弟弟,好生帮忙调养。」月季刚才隐含悲悯的眼露出微微的光芒,「你做出很好的选择呀。」
「谢谢恩公大恩大德,我立刻回去救出弟弟。」
张雅君急忙起身出厅,林为和不解的跟在他身后,魔兽也一样看得茫然疑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是他爹被恶鬼附身,而不是他弟弟?」
月季按在他肩上的手收回,他又能够自由行动,但肩上那热度一消失,总让人觉得少了些什么。
「你不是自诩天下事都知晓,那为何猜不出呢?」
月季的话又气得他咬牙切齿,拉不下脸求教,他悻悻然的站起。不问月季,难不成他就得不到答案吗?跟着张雅君不就知晓了。
他快步出去,背影像个怒气冲冲的小孩。
月季笑了。这魔兽就跟个孩子一样,说不得、激不得,一闹起脾气,更像个犯拗的孩子。
他唇边才绽出微笑,一阵强烈难挨的心痛席卷而来,他身子支撑不住,趴伏在椅侧,双腿跪在地上。
他已经习惯这样的疼痛,以及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