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期执行 三(1)
铁打的人也经不住三天饿。
头两天秦为民还没有明显的饥饿感,只是紧张乏力,情绪低落;到第三天晚上,便觉得两眼昏花,心跳气短,眼前出现一些影子。那影子起先是灰白的,雾一样升腾,轻盈,柔软;接着变成了红,黏黏的,热热的,流淌,凝固,浸没了他。他隐隐闻到一股咸腥,恍然醒悟是血,便禁不住惊叫起来。其实他根本没有叫的力气了,而是像一堆烂棉花那样,软软地倒地……
秦为民被送到监狱医院抢救。
监狱长尼加提和政委孙明祥一夜没睡,候在办公室等消息。常国兴副局长正在这里调研,如果惹出了事,他们这板凳能坐得牢吗?胡松林现在是暗自庆幸,同时又为裴毅捏了把汗。
下半夜,秦为民才脱离危险。裴毅总算松了口气,回到办公室,想跟秦为民的家属联系。结果查找了半天电话,打不通。秦为民一栽,怕是家也搬了。
精疲力竭的裴毅,趴在桌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耳边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睁开眼,四下里瞧,李小宝的抽屉上挂着一对漂亮的银色小铃铛。这是秦为民进来那天,从他身上搜到的。李小宝说,叮铃当啷的,又不是驴圈,这里是监狱。再说了,一个老男人揣着这女人的玩意儿干吗,万一吞下去自杀怎么办!秦为民当时很生气,要了半天,李小宝偏不还给他。
叮铃铃,叮铃铃,响得好动听。这声音不知怎么,竟让裴毅一下联想到小时候的妹妹。在他们兄妹相依为命的日子里,铃铛帮了他大忙。妹妹裴玲是个不安分的女孩,每回带她逛巴扎,总是疯的没影儿,害得他这当哥的到处找。裴毅没办法,就从玉山老爹家的驴脖子上,卸了一对铜铃,拴在她书包上。循着铃声,再远,他也能把她找回来……
可如今,他们有一年多没见面了,连电话都不曾通过。
裴玲生得小巧玲珑,脾气很坏,好高骛远,裴毅一直以来不大喜欢这个小自己八岁的妹妹。裴玲学的是外语专业,毕业后分到肖尔巴格市文物管理所。这个职业显得古老了些,总是与那些消失了的事物打交道。裴玲比较喜欢现代,一直想跳槽,裴毅反对。为这,兄妹俩吵过好多次。在裴玲看来,像哥哥那样在大沙漠里一呆十多年,简直是弱智。
这些年裴毅的婚姻问题成为妹妹关注的事情。妹妹不断给他介绍对象,尽管是白忙乎,但乐此不疲。一年前妹妹把大学同学金珠介绍给他。金珠这女孩就像她的名字,圆圆的,光光的,一股子珠宝气。妹妹虽是个极不务实的人,喜欢云里雾里地寻找爱情,但她为哥哥想得蛮细。金珠家境好,并且,金珠会做生意,能挣钱。
裴毅在妹妹的迫使下,见了金珠一面。金珠几乎一见钟情,满意死了。可裴毅说,青瓜蛋子傻丫头。事情按说到此就结束了,可是金珠不。金珠像一名勇敢的狙击手,对裴毅展开了围追堵截,甚至堵到厕所外面。裴毅忍无可忍,终于撂了一句:你是不是有病!这话被说中了,金珠不久就患下了比虐疾还凶险的单相思,住进医院。金珠是裴玲最铁的朋友,眼见着好端端的金珠病入膏肓,裴玲火了,质问哥哥,金珠哪点不配你?我就不信没人比得上你从前那颗酸葡萄!没出息!一句话揭了裴毅的疤,兄妹俩大吵一场,不欢而散……
艾力进来有一会了,看见裴毅冲着铃铛发呆,说:“都啥时候了,你还玩这破玩意儿。秦为民醒来要继续绝食,咱们怎么对付!”
裴毅不同意“对付”这个词,但许多时候、许多难题,真的需要你直接面对,“对付”便成为最实际的问题。裴毅是学心理学的,深知没有哪种情绪比厌世更糟糕。在他们的监护下,秦为民今天强行接受治疗,可明天、后天、大后天怎么办?
裴毅的目光重又落到铃铛上。这铃铛亮晶晶的,多漂亮,还是应该还给人家才对。
经过一夜治疗,天亮时,秦为民终于苏醒。
一阵细小的声音传来,像鸽哨。秦为民闻到了沙漠的气息和风的味道。这是哪里?哪里?他吃力地睁开眼,寻找着声音——哦,床头上挂着一对小铃铛!小铃铛,是你吗?秦为民哆哆嗦嗦伸出手,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
小铃铛,把死亡边缘的秦为民唤醒了。
秦为民被分到六号监舍。
八个人一间屋,上下铺。屋子拾掇得还算干净,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但就是有股子味道,男人的体臭味儿。秦为民皱着眉,把一包东西放到指定的下铺。
这时,咚的一声,上铺翻下个人!又高又壮,黑得像煤球,只有眼珠子透一星子白。
“哟,这不是秦副市长吗?幸会幸会!”
缓期执行 三(2)
“你,谁?”秦为民的细眼睛挑起一丝缝。
那人龇牙一笑,格外热情地说:“哎呀,您不认识我?说出来您一定惊喜!鄙人姓吴,吴黑子。”
吴黑子?乍一听这名字,秦为民浑身一抖,老天爷!
“你、你……就是那个黑心矿主?!”秦为民指着他,心要扑出来了。200万就来自这个人之手,太可怕了!
吴黑子说:“咱们是同犯,别那么不客气。从前你是高高在上的副市长,咱呢,下苦力的;今儿有幸到一起,就是兄弟!”
呸!还兄弟呢,不是你这个王八蛋,我怎会落到今天!真是冤家路窄,偏在这里碰上他!
秦为民当即要求换房。
李小宝说:“怎么,秦副市长住惯了高级宾馆,住不惯这里?这儿是监狱,你要搞清楚!”
吴黑子呵呵笑,说:“秦副市长,您就委屈点,与民同乐吧。”
吴黑子对入监培训这种过渡形式,很不感冒。〖XC;JZ〗,进个监狱也这么难,快成学校了,还要进行学前教育。但对于能跟秦为民呆在一块儿,尤其是睡在秦副市长的上面,他乐不可支,感到真是幸福。从小长到大,他啥时候能跟这么大的官挨这么近?第一个晚上,吴黑子激动得一宿睡不着,不时从上铺探下脑袋,咧嘴笑,看人家秦副市长是怎么睡的觉。
秦为民自然也是一宿没睡。
秦为民上大学时曾患过顽固性神经衰弱,一度想自杀。后来到了新疆,情况有了好转。这些年工作虽辛苦,但通过吃药调理,基本上控制了。可是到了夏米其,老病复发,并且多尿。厕所在走廊那头,从喊报告到批准,起码得五分钟。这样,秦为民回回尿裤子,第二天犯人里便开始传秦为民的笑话。
洗澡也是个问题。
监狱有座小澡堂,黑乎乎的,又破又脏。一群人挤进去,下饺子似的,那股味儿实在难闻。再说,无遮无拦,让他一个副市长光着屁股给那帮坏家伙看,合适吗?昨晚,吴黑子撺掇几个人,当众要剥他的内裤,说,你看我们,凭啥不让我们看你,你那副市长的鸡巴,就比我们高级?
太侮辱人了,吴黑子实在是秦为民心头一恨!
秦为民再次提出换房。
一监区几位领导很反感,说这小子当领导时没给过咱啥好处,现在让咱们照顾他,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