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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小姐倒是忘了,那年二老爷选官时,二太太就是这么拜佛求的,奴婢便记住了。想着有一天姑老爷选官一定也帮姑老爷拜拜菩萨!”
此言一出,不苟言笑的蒲啸原竟然笑了。映雪的脸红得更厉害了:“想是奴婢记错词,惹姑老爷笑话了。”
蒲啸原解释道:“不是这等说,你们深闺之中哪里懂得,这是官场上流传的说法!‘时运通,掣二东;通又通,掣广东。时运低,掣四西;低又低,掣广西。’。二东就是山东、广东。山东有大运河,为南北交通枢纽,城市繁华,号为丰润。广东地方富庶,海关收入盈余较多,自然被视为肥缺。而四西就是指陕西、山西、江西、广西。虽然山西、江西不算最穷,但民风刁玩,号为难治,被官场视为畏途。而陕西和广西却是穷山恶水,遇着灾年还容易爆发匪乱,自是无人愿往的。”
谨惜点点头,心中暗道:做官的学问远比闺阁之中那点争斗复杂多了,错一步便有性命之忧!无论选哪条路,都得万分小心才行!
她还记得父亲选官时果真掣到了“四西”……乃是补了江西渔容县七品正堂的缺。
正说到热闹处,突然院中传来一阵脚步声,透过竹帘看去,谨惜不禁抿紧了嘴唇……
只见几个婆子鱼贯而入,领头的那个嬷嬷有五十几岁,穿着一身沔阳青色茧绸衣裙,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只插着几根银簪,显得朴素干练,只是脸上的表情总是冷冷的,让人看了有几分寒意。
谨惜自然认得,这个婆子正是大太太的陪房阮嬷嬷。
一行人进了屋,那阮嬷嬷对着蒲啸原只是扶了扶,颇有几分倨傲。
“给姑老爷请安了。”转眼看到谨惜却盯了良久:“原来表小姐也在,伤的好些了?这些日子忙澈少爷生日的事情,也没去瞧瞧表小姐……”
这位阮嬷嬷是大太太的陪房,帮着大太太管理庶务,在陈府也算有头有脸的仆妇。
小时候谨惜很是畏惧她,因为她一向严厉,对大老爷的姨娘都敢呵斥,谨惜怕她甚至超过大太太。
现在看来,她虽厉害也不过是照着规矩办事,只要不被她拿到错,她也不能怎样。比起来,口蜜腹剑的大太太真是不知比她可怕多少倍!
谨惜表情不卑不亢,抬头说道:“只是磕破了点皮,又不是什么大事,不敢劳动阮嬷嬷。”
阮嬷嬷看着谨惜,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如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姑老爷不日即将上任,大太太吩咐老奴前来,一则帮姑老爷整理行装;二则要奴婢们将竹溪斋打扫出来给泽少爷和沂少爷做书房,就委曲姑老爷在西小院住几天吧。”
谨惜垂目不语,虽然对这样的羞辱早已麻木了,可藏在袖内的手还是紧紧攥了起来……整理行装,只怕是大太太要查点他们父女有没有私带陈家的东西罢了!
蒲啸原面如止水,淡淡说道:“有劳大太太费心,今儿就把我的铺盖送到西小院吧,至于东西你们慢慢整理,横竖还有六七天才动身。”
这时,只见一个穿着玉色素绢直裰的山羊胡中年男子踱了进来。
此人叫胡勉之,是大老爷那边的管事。为人巧舌如簧,深得大老爷器重,现管着陈家的货船。
他冲蒲啸原拱了拱手道:“小人今日是来给姑老爷道喜的,再有大老爷也有几句话托小人转达……”他的目光扫向众婆子,道:“你们一会再来打扫,我有事跟姑老爷谈。”
阮嬷嬷微微颔首,带着众人下去了。
大太太才派了人,大老爷又派,这唱得哪一出?连映雪都糊涂了。
蒲啸原回头对谨惜道:“既然你身子好了,也进去给外祖母和大舅母请个安,别失了礼数。”
谨惜飘然一拜,说道:“谨儿知道。”
正文 3傲骨
名虽为外祖母和舅母,但谨惜知道她们之间的亲情比纸片还要薄三分!
陈家,就像许多大家族一样,外表风光,内里却充满了污秽不堪的东西!
陈氏原本是河南旺族,陈老太爷高祖这辈迁到勋城,子孙从商,富甲一方,“有陈半城”之号。
陈老太爷年青时也是个浪荡公子,读书不成便承了家族生意。娶勋城巡检司蓝大人之女为妻。这位蓝氏就是陈韵寒的母亲,谨惜的外祖母。
因蓝氏产下女儿后身子一直不好,未能再给陈家添个儿子,陈老太爷以此为借口,陆续纳了六房妾氏,共生了四位少爷三位小姐。
在陈韵寒幼年时陈太夫人故去,虽然陈老太爷家资丰饶,可那些有门第的女子听说家里姨娘儿女一大堆,都不愿意去当填房,所以拖的日久也就罢了,陈老太爷临终之前便把家业都交与第三房小妾——杨姨娘打理。
这位杨姨娘出身牙行人家,理财管帐是把好手。为人乖觉机警,更重要的是为陈老太爷生了长子和次子,所以在陈家跟脚立得其稳当,蒲啸原所说的“外祖母”就是指她。
走到门外,谨惜对映雪说:“你去房里把我那件豆绿沿边虾青色素花比甲取来,我在这里等你,一身缟素老姨太太忌讳。”
支走了映雪,谨惜悄悄回到竹溪斋,在窗下潜听二人谈话。
“……这做官的学问可大了,二老爷不就是没打好上级的关节才丢了官吗?姑老爷您初入官场自然不懂其中的筋节门道。大老爷考虑周全,这边已托人找了位经历老道的绍兴师爷。师爷就好比行兵打仗的军师,有什么难为的事都可以与他商议。赶明儿写个全柬拜帖,摆两桌宴席请他来,束修自然是大老爷出!再加上行路的费用,怎么也得五六百两白银。俗话说得好,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姑老爷一介县令三年任满怎么也能赚个三万五万的,等姑老爷回来只与大老爷五千一万的就是情面了!也不枉大老爷一直看觑着您。”
谨惜吃了一惊,没想到大老爷竟然派人来教父亲贪污!
房间里的蒲啸原一直沉默不语。
只听见胡勉之继续劝道:“姑老爷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大老爷可是为您着想啊!除了请师爷,还得带上几十个长随壮壮声势,以免被当地的官吏小看了。吃穿用度哪样不需要银子?许多乡下出身的举人没处借钱,只好‘举京债’向那些放债的泼皮借重利银子,做官竟是为了还债!哪里有您这样的大福,不用语言,银子倒找您来了!”
“想必长随也是大老爷选好的人吧?”蒲啸原终于开口了。
胡勉之兴奋地说:“姑老爷放心,都是伶俐聪明的,还有以前跟过二老爷赴任的旧人,都深谙衙门内的事体……说到这里,小人还有件事求姑老爷垂青下顾。小人有个内侄今年十八了,倒是个聪慧孩子,写算皆精,想着姑老爷上任正缺人手,让他充当个门子。若遇到原告被告送人情的事,就让他去跑,也省得旁人转交克扣了姑老爷的银子?”
除了无耻二字,谨惜还真找不出词来形容这位胡大管家!
自己只不过受陈家的冷言冷语,父亲却要终日与这些无耻之徒周旋,真是难为了他!
这时,蒲啸原却说道:“你可知二老爷为何才上任一年就被降职备用赋闲在家?”他的声音很轻,却寒冷彻骨:“不是因为没有结交好上司,而是一个字——贪!”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若为了几两银子便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这官我宁可不做!”雕花木门猛得一开,只听见蒲啸原讥讽道:“这屋子今日怎么如此恶臭?实在让人难以忍受,胡管家,失赔了!”
蒲啸原青衫微拂,早已大步远去,只留下胡勉之气结半晌,丢下一句:“不认抬举!”匆匆离去。
谨惜站了起来,唇角含笑,说不出的痛快。父亲傲骨天成,怎么会受这小人摆布?
过去,她一直压抑自己的情绪小心翼翼,逆来顺受的活着。只希望自己少犯错误,不被陈家人嘲讽欺辱以免累及父亲,可换来的却是更多的刁难。
如今重生,看到了许多前生未能留意的细节,她才明白:人活着,卑微或尊贵不是别人决定的,而在于自己的争取!
尊严不是别人给的,若自轻自贱又怎能不招人欺辱?从今起,她再也不会退缩!
“以一命换来今生的了悟,倒也值了!”蒲谨惜微微一笑,明眸晧齿格外动人。
“表小姐……”谨惜回头看到映雪拿着衣服正站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