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杀招既现,韩霁言神情肃穆,刀刀不同,式式抢攻,紧锣密鼓,锐不可当。“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大开大合的硬攻势如破竹,使得眼花缭乱,扬砂走石,虎口震破,血溅刀柄,亦浑然不觉。
施琅然心中一紧,苦涩的味道蔓延开来,他心中的韩霁言向来都是波澜不惊,镇定自若,无所不能的。就像他从未想过顶天立地的韩伯伯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他亦不曾想像韩霁言也会借着夜色,凭着酒意,发泄无法诉之于口的愤懑悲痛。
韩霁言长啸一声,顿时招式全无,泄愤一般乱砍乱刺,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稀薄。施琅然迎着月光,看到他隐在眼睫上未干的泪珠。
沧海月明珠有泪,就像鲛人的眼泪,太宝贵,沉重到无法承受。
剑势突收,激荡的风声戛然而止,韩霁言仰着头,持剑的手无力地垂下。颀长的身影静立在苍莽的天地间,整个世界都落为陪衬。
“易水萧萧西风冷……”韩霁言的声音很轻,仿佛来自飘渺的云端天际,“满座衣冠似雪……”他举起右手,猛然一记直刺,仿若一道雷鸣,原本清润的眸子满是杀意,“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翻身腾跃,剑气如虹,迅疾的剑身仿若洪水猛兽,一旦出手,再无生灵。
施琅然偏过头,不忍再看。这已不是舞剑,而是横扫千军,上阵杀敌!这已不再是痛失亲人的悲戚,而是我意已决,视死如归!
韩霁言长剑破空,仰天长叹:“谁共我,醉明月!”
“霁言哥哥。”琅然突然喊出声音,来到中庭。
月光下的少年穿着贴身的蓝色便袍,清灵脱俗,不似凡人。
韩霁言没想到施琅然会出现,他看向他,慢慢现出一个苦笑,“琅然。”
“霁言哥哥,你……去意已决了吗?”
韩霁言笑着看着他,走上前,脱下外袍披到他身上,“夜里凉,下次可别再这样就跑出来。”
施琅然抓着他的外袍,抬眼看着他,“下一次,你不会再给我披衣服了吗?”
施琅然的眼睛如同他的灵魂般纯净深邃,原是韩霁言最喜欢的东西,但现在他突然觉得不敢再面对这全然信任,泫然欲泣的眼眸。
他偏过头,“琅然,你……大了,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施琅然定定地看着他,突然笑起来,他本来就长得特别漂亮,这一笑仿佛万物复苏倾国倾城,“我知道了。”他闭上眼,眼睫如蝶翅般轻轻颤动,“霁言哥哥,你要保重。”他脱下韩霁言的外衣,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地往回走。
他从来都是这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那又如何,在爱里,人本就卑微如蝼蚁。
韩霁言看着他,握紧剑柄,直到花木深深,再不见他淡蓝的衣袂。
出殡那日,淫雨霏霏,铅灰的云朵压下来,迫近送葬的街道,亦迫近人的心弦。
韩霁言一身缟素,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端。
韩家长子韩霁言,初及弱冠便战死疆场,韩家当家韩守平,二代忠臣却死于非命。如今,只余下韩霁言。
韩守平的尸骨早消失在苍莽的戈壁上辨认不明,这棺木都只能捡拾些旧时衣服堆作衣冠冢。韩霁言突然觉得心很疼,很疼。他知道将士难免战死沙场,却不想将士的死因却是为人臣。只因为人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右手攥紧拳,左手覆上冰冷的棺木。“父亲……”他喃喃低语,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初夏的天本不应这么阴沉,但自那封战报送递京城,汴梁便再无晴日。百姓们涌上街头,沉默地看着送葬的队伍远去。
施琅然和施恒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施琅然冷着脸,如同往日一般,精致的面容仿佛雕塑,只有深邃的黑眸紧盯着扶棺的韩霁言。
那么远,施琅然咬紧牙根,中间隔着几百几千人的距离,还要看着他远离。
那么远,他看着那白衣肃然的背影,只觉得世间万物都化为乌有,只有韩霁言一人,踽踽独行。
他似乎总在仰望这个背影,上天不给他超越的机会,时间不允他并行的可能。他相信他的生命是与韩霁言联系在一起的,年幼时一次又一次的约定,成长时的书信相伴,韩霁言像他的兄长,更像他人生的导师,他敬他,爱他,他牢牢的记着韩霁言的话,“汝为吾妻。”,哪怕这话随着年龄的增长似乎也渐渐消褪了当时深深刻上的印记。但刻上了,总归是刻在心里。
但这六岁的差距,这身份的定义,就仿佛如来的五指山,让他永远没有逃脱的余地。
施琅然痛苦地闭上眼。
“父亲,我想在霁言哥哥身边。”
施恒一愣,“琅然……”
“我想在他身边,”施琅然精致如面具般的脸出现一丝异色,“我总在回忆里翻看他的背影,于我,他是神,可是于他,或许我只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少年。”如象牙般白皙细腻的脸庞上淌过一行泪水,“可我终究不是一个躲在他身后等他归家的女人,若他执意,我至少要在他身边,看着他。”
施恒看着往日波澜不惊的幼儿泪流满面,又看向远处颀长孤寂的身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韩大将军尸骨未寒,边关告急的书信便快马加鞭送递汴梁。朝廷之内一片哗然,竟无人自请出兵,上位一筹莫展之际,韩家小公子韩霁言请命边关,报家恨,靖国难。龙颜大悦,“真不愧为韩家男儿!”恩准。
施恒听到消息,生生捏碎了手中的白玉酒杯,“天家,当真薄情得很!”
临行前夜,施恒为韩霁言践行。
无丝竹管弦,亦无佳肴美味。淡淡的月光照进书房,案几上摆满看酒瓶。施恒紧蹙眉头,仰头喝下一口酒,“霁言,这话二十年前我与你父亲说过,没想到现在又要同你说。”
韩霁言低着头,也不应答,喝了一口酒。
施恒抬头看着窗外,今夜月色柔和,一如往日一般平静淡然,“战争,本不过上位者的游戏,不值得平白当了棋子。”
韩霁言放下酒瓶,“我知道。”
施恒也不看他,接着说:“梁与鞑子对抗多年,今年你进,明年我退,不过一场制衡。”
韩霁言敛下眼睑,“我知道。”
施恒猛地偏头看他,“但当今皇帝昏庸,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你父亲绕不开一个忠,又绕不开一个义,即使心如明镜,也不忍边关的百姓和将士为了微妙的制衡白白牺牲,更不愿反噬大梁失了国土。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韩霁言握紧拳,“我,知道。”
施恒目眦尽裂,“背叛你父亲的付成至今失踪,路人皆知付成阵前倒戈,而那皇帝却认定你父亲不敌战败,你知道为什么吗?”
韩霁言喘一口气,“我,知道。”
施恒怒吼:“皇帝已经不允许你们韩家越界了,你知道吗?”
韩霁言闭上眼,“我,知道。”
施恒一时忍不住拍案暴起,“琅然在等你,你知道吗?你要我把他交给你,你就是这样给我交代的吗!”
韩霁言喉头哽咽,低下头,默然不语。
沉默蔓延开,月光与桃林还是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韩霁言陡然抬起头,“我自知无颜再见琅然,我,只望他平安,幸福。”
施恒长叹一声,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多岁,他颓然地坐下,“你却不知道他如何才是平安,幸福……罢了。既然你心意已决,我武林盟倾尽所有也要祝你成功。”
韩霁言一惊,“施伯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