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睿听得疲惫,干脆靠着铁栏也坐下来:“且时机刚好,以秦王府的能力,少说也能将你的死期拖上十天半个月,刚好李元吉带着大部队压着汉东军洋洋得意回京,还没安顿妥当,你人头一落地,秦王急火攻心,顾不得手足情亲杀他们个干净。”
“对,那时候京城内乱,又有汉东军俘虏,民心不稳,秦王要是夺了位,李渊一没兵权,二又怕汉东军俘虏兵变,只好去当太上皇,钓钓鱼,养养花,想想死了的儿子,皆大欢喜。”
颜子睿侧过脸去看这个算无遗策,连自己的生死都拿来给李世民做台阶的人:“刘文静,就算秦王知道且不拦你,你也无怨无悔?”
“呵,”刘文静嗤笑一声,“小子,我认识李世民时,我十九,他才十四岁……
那时候就有一堆小姑娘整日围着这英俊不凡的李家二公子转,而第一次我和裴寂到唐国公家拜访,那半大小子竟和我谈起国事。李渊是只老狐狸,假惺惺训斥李世民多嘴,那大小子居然对我眨眨眼,私下里对我说,我若是裴寂那般人,他自然懒得搭理。
后来我因李密之事下狱,那时候不是坊间传唱‘杨花落,李花开’么,姓李的人人自危,唯恐被隋炀帝抓住把柄,灭了满门。李世民居然敢来狱中看我,还说甚么‘我今日到狱中看您,并非出乎儿女私情。时局如此,故而前来与君共商大计。请试谈一下您的看法。’呵,那时他十七岁,知道甚么儿女私情!”
许是酒实在太好,刘文静絮絮地说了大半夜,宛然李氏立国最权威的定论者。颜子睿听得一言不发。那个时代虽然他曾经历过,却不过是浅尝,而他们却缔造与左右了那个烽烟四起的时代。等他颜子睿进入秦王府,早已风烟俱净,人心改换。
他见到的李世民,已是文韬武略,气度焕然,不仅如此,他见到的刘文静、房玄龄、杜如晦、红拂、李靖、尉迟敬德等等,都已不复坊间传说里最初的模样。
最后,连刘文静的叙述也归于无,静谧的夜里两人各自怀想。
高悬的天窗洞里漏下一线晦暗的白,天色发亮了。
颜子睿起身告辞,无甚言语,只略略一拱手,刘文静点一下头,拿酒污的袖子遮住脸。
在临踏上转弯的石阶前,身后传来刘文静的声音:“转告李世民,将来把魏征留着,说不定比裴寂更用得上。老杜撑不过几年了……”
秦王府里,玄甲军派出去的细作正在回报。
颜子睿懒懒地找空坐席坐了,心不在焉地听着——
“……说是刘大人昨儿晚上突然起兴要喝酒,大人胞弟通直散骑常侍刘文起刘大人便一起陪着,席间刘文静大人也不知怎么说了句想念被休回家的春蝉夫人,刘文起大人想着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便做主将人接来了。
三人一起喝酒,没过多久,刘文静大人拔刀击柱,说:‘一定要斩杀裴寂!’,后来不知怎的又把春蝉夫人给赶回了娘家,春蝉夫人气得把刘文静大人的话告诉其兄,其兄在朝中任职,其兄的一房小妾又和裴大人搭着点远房亲戚的边,故而其兄在昨日便上奏了皇上。
宫里本来压着这事,说是皇上不想动干戈,但昨日朝堂上刘文静大人又把裴大人给狠狠得罪了,偏生这几日刘文起大人为刘大人的病又请了跳大神的在家里舞刀弄枪,裴大人便一并告了刘文静大人谋反,皇上便下旨办了。”
尉迟敬德气道:“刘文静是病傻了还是病疯了?这不没事挖坑哄自个跳呢嘛!抓他那会儿也不知道给秦王府报个信?!”
杜如晦道:“尉迟兄息怒,我和李绩兄去他家看过了,说是抓人时肇仁还酒糊涂着,一个字没说,浑浑噩噩地就被投入天牢了。”
尉迟敬德道:“他现在总醒了罢?没长嘴是怎么着,不会喊?我大老粗都知道保命要紧,他脑袋瓜这么好使,就这么着在天牢等死?”
姜由道:“丽景门的人回了,说是裴相压根没提审,萧尚书提了几次,裴相也未置可否。”
秦琼摇头道:“萧大人虽是咱们这边的,但裴寂是主审,明目张胆霸着提审,萧大人不好明面上和他顶撞。还是另想辄救人为妙。”
“还是送点银子去天牢,给刘文静添个炭炉,加床棉被为妙。”颜子睿的声音突兀地□来。
尉迟敬德呸声道:“相时你出门一趟怎么变得娘儿们唧唧的,眼下是救人要紧,别的鸡毛蒜皮的自有人打点。你横插这么不着调的一句半句,这不添乱嘛!”
颜子睿点点头:“对不住,我是累糊涂了。我有些晕,先回去打个盹接接力气,对不住大家,”说着遥遥朝秦王拱拱手,“殿下,末将先行告退。”
“相时,”李世民在上座开口了,“后面耳房就有卧榻,便宜得多,醒来我也好知道。”
当着众人的面,颜子睿只得不情愿地转了个弯,去了耳房。
姜由亦步亦趋,只差没亲自给颜子睿更衣叠被,颜子睿叹气:“姜大娘,您高迁了,现在比我高半级,不用我给您磕头就不错了,您去前厅商量国家大事罢,小的就算是个神人,轻功比麻雀还厉害,那动静也瞒不过前厅里十来个高手不是?”
姜由一张长脸憋成猪肝色,偏不挪地。
颜子睿长叹一声:“姜大娘,有一句话,叫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小爷要走,拦不住的。”
话音未落,一道指风弹过去,趁姜由还没到底,颜子睿眼疾手快将人接住了放到床榻上:“这几日你也辛苦,当补眠罢。”
说罢还细心地替姜由盖了被子,然后一掀窗,遁了。
正文 壹零伍
青城子正在客栈内和唐幕之聊毒理,冷不防窗格一响,颜子睿蹿了进来。
唐幕之一乐:“呵,正主来了,在下告辞。这脸色,啧啧。”
青城子看着颜子睿的脸,眼圈带点儿青,眼神带点儿灰,本来他眸色不一,这么灰头土脸的,便和被数落过的猫儿也似。
不知他所为何事,青城子因问道:“子睿,又从窗里进来,却是为何?”
颜子睿不言语,走近两步便吻上去。
青城子一个不妨被他摁到在地上。
幸而地上连着铺了四张坐席。青城子倒在上面,徒儿的吻凌乱得仿若动物啃咬,一副要哭出来般的急迫。
青城子险些被他堵得岔了气,偏生这一阵身体孱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勉力用肘将颜子睿的脸隔开寸许:“子睿?”
颜子睿抿紧了唇,避开青城子问询的目光。
知道这几乎算是自己带大的徒儿倔起来如来佛祖也难教他开口,青城子便不逼他,只伸手将他垂下的发绺拂到耳后:“迁都一事如何?”
颜子睿闷声道:“秦王府人才济济,有甚么办不成。”
青城子心下暗叹:“子睿,还记得天机先生曾品题给你的话么。”
“记得,”颜子睿道,“神驹日千里,犹有不不可追。”
青城子细细看这人如画眉目,温和地笑:“那你现在却是为何负气?”
“我……”颜子睿眸光闪烁半晌,到底泄了气,趴倒在青城子身上,“师父,刘文静被判谋反,要诛九族了。”
“刘文静……”青城子微皱起眉思索道,“那个秦王身边的谋士,当年秦王身边还没有宏文馆这许多人时,刘文静就在了。”
颜子睿不置可否。
青城子伸手在他脊背上安抚地拍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