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不止一次地解决过他们婚姻纠纷的人,曾经不喜欢她但也曾经十分欣赏过她的大哥,还有,那是无论老虎有什么困难都会义不容辞加入的人,那个老假装唬人却又非常心软的人。他走了,是真的吗?不知过了多久,老虎下车朝医院里面走去,过了很久,他回来了:“我们去看王哥,你别去了。”他对金子说。“我也去吧。”金子对他说。金子觉得有一瞬间老虎想伸手扶她。可是,金子觉得老虎应该去扶小琏,可毕竟她有两个弟弟正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她。金子和老虎跟在后面,靠得很近,金子很想挽着老虎的胳膊,可她没有,这个距离,也许是金子和老虎认识以来最近的一次了。在此以前,他们总是一前一后地走着,像真正地庄户人家那样的走着。医院东边的院子里寂静异常,几棵巨大的杨树稀稀拉拉地站在那里,月亮在这个小院里投下了七七八八的影子,那个碉堡形的建筑物已经斑驳不堪了,钉了钉子的锈蚀的漆皮大门,在这个晚上显得神秘莫测,门缝里透出的一丝灯光让人心寒。金子直想往后退,却不知道被一种什么力量拉着向前走。是什么都该面对,人的一生里总要迫不得已地面对你不想面对的东西。灯光居然很明亮,但还是有些清冷,墙的四面,都是黑色的小门,门上镶着银边儿。金子有些不相信一个人死了以后会躺在这里的某个地方,那门的后面是什么,那门是那么的小啊。“该来的都来齐了吗?”金子这才发现这屋里还有别人。一个穿着白大褂和赤脚穿拖鞋的男人,白大衣上落满了油渍或是水渍。金子不敢看他的脸,但知道他带着眼镜或者有一脸神经质的表情。小琏被她的两个弟弟搀着,歪歪斜斜地靠在那里,脸上没有一滴泪。金子不能预料接下来的事情。守门人打开那镶着银边的柜门,拉出一个抽屉,抽屉里是一个黄色的塑料袋。每个抽屉都是一个冷柜,可是,它并没有像想像的那样冒着白烟,也不是想像的黑色或者白色的塑料带。是那样温暖的明黄色,上面还缀了几朵小小的紫色花朵。守门人轻轻拉开那袋子上的拉链,金子看见王哥了,真的是他,可是,可是,还是让人那么震惊,金子本能地后退。王哥穿着深蓝色的羊绒衫,灰色的衬衫黑色的领带,仿佛一切都早已准备好了,他神态安然地躺在那里,闭着双眼,好像比睡着的时候还轻松。金子从没见过王哥的这种表情,一种什么都彻底放下的表情,或者说,金子从没见过一个走了的人脸上竟是这种表情,真的像一个熟睡的孩子。小琏嘴里一直喊着王哥的名字,她伸出手去想摸他的脸,可是,却停在了空中,眼里依然无泪。金子想,如果自己是小琏姐的话,会不会扑上去痛哭一场呢?还是,人走了,就是阴阳两世界,真的有阻隔吗?金子不知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酸楚,眼泪就止不住地掉下来,老虎搂了搂她。又回到车上等了很久,天亮了,小琏由她的两个弟弟搀扶着向老虎和金子道别,金子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因为所有的言语都仿佛不该说似的,可她还是从车里出来了。她扶着小琏的胳膊:“小琏姐,你别太难过了。”“他怎么了?”小琏的声调提高了八度,突然用一种顿时凌厉起来的眼神看着金子。“你不是告诉我他没事吗?”金子在这种眼神之下显得有些萎靡和卑微,她觉得自己仿佛什么卑鄙的想法都顿时被人看穿了一样,她顿时无言以对,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无处遁形。“他睡着了,他没事。你说,他没事。”小琏纹过眼线的眼角比平时更加明显地下垂,眼里闪着凶光。金子打了个寒噤,因为她分明看到那眼神里逐渐由凌厉变悲伤或者是别的什么说不清楚的表情,金子不由又打了个寒噤。金子觉得她在这么清醒的情况下,再说王哥睡着了就显得好奇怪。终于离开医院的时候,金子觉得,她仿佛想隐藏什么,也许,用伪装这个词来得更确切。
第一部悼念一个所长(1)
一夜没睡的金子应自己的要求被老虎直接送到公司。老虎离开的时候,她根本就不敢看老虎的眼睛,她想,老虎一定很难过,她想,老虎总这样板着脸,他心里也会是有感情的吧,她想,老虎也许应该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大哭一场,所以,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她很想说点什么,又无人倾诉,于是,她开始写道:悼念一个所长昨晚,我的一个朋友突然去世了。48岁,死于心梗。一个派出所的所长。两天前,我们刚在一起吃过饭了。白天还通过电话,不久前还和我老公一起送人回老家。在路上,一起目睹过好多车祸。他是一个好人,我想,他是我认识的在我老公生活圈子里惟一的一个当你说话的时候他不会用满不在乎的口吻,然后去嘲笑别人貌似坚强的人了。他虽然不会说出什么有新意的话,可是,他很家常,也从不摆架子,他会认真去听你说了。他是一个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欲望和随时都想掩饰却又不经意流露出的喜怒哀乐,喜欢钓鱼和小家电,一辈子节俭。失去他,我想,我老公又失去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了。而我自己自结婚以来一直没有朋友的事实,我早就慢慢习惯了。所以,我常常的感觉,就是,一个人走路。可是现在,我以为,老公的难过一定是慢慢才会显现,因为,他再也不可以带我去那个雕梁画栋的小四合院去吃所长储存的好吃的,再也不能吃到免费的炸酱面,再也不能任性地说,你可以喜欢什么拿什么,这是我的好哥们了。和所有人一样,大家都被突然的事情震惊了,还来不及悲痛。可是我知道,也许。在那条路上,又多出一个孤单的人,只能,我去拉着他走。人长大了,都会活得好辛苦。他们互相听不到彼此的对话,他们也不能互相利用了。所长生前,借给过好多人钱,但是,凭据也都只是朋友的一句话,我想,随着他的离去,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噩耗是他的情人告诉我的。她在电话里语无伦次,她说他出事了,在医院。那时,老公还在笑她是一个太爱作戏容易大惊小怪的女子。那时,我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我以为,他也许因公殉职,那时,死亡的气息弥漫在我心里了,我沉默无语并心事重重。所长是一个平凡的好人,虽然,他有情人,可我依然这么说。因为是个平凡的人,于是就有着平常人的烦恼,他的故事和所有普通人一样,曾经有一个幸福的家和儿子,他用男人的肩膀扛起责任,在家里任劳任怨,对工作兢兢业业,对朋友一片赤诚。可是,和所有不幸的男人一样,他说,他没有遇到一个好老婆。我想,他和所有男人一样,和所有逐渐年长的人一样,他遇到的只是一个女人,一个逐渐年长的女人。而她的惶恐,我也在慢慢感受。八年以前,他遇到了他现在的情人,那年他四十岁,她三十二。她正沉浸在离婚和老公不忠的痛苦中,一个人带一个女孩,八岁。而所长在认识她以前也早就住在所里的宿舍不怎么回家了。他和她相遇,在一起住,有共同的财产和他视为己出的女儿。他以为他面对的人温柔贤淑,她也以为她终于懂得怎么去爱人,一切仿佛很美,就这样过了几年。可是,我,看见他从一个民警当了所长,他不再可以享受更多而平凡的快乐,她也赚了更多的钱,女儿也上了一所好的中学。她会在他回来以前做好饭菜等他,会在临睡前热一杯奶给他,也会强迫他吃各种保健品。他也会在不值班的时候回家给她做饭,收拾家务,带女儿去玩,分享她们的快乐。他和她有说不完的话。情人也不会再让他回到从前那个家去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所长对他的妻子,满怀歉疚。他惟一对他情人撒过的一次谎就是出差回来去了自己的家,可即使是一次,也被察觉了,情人在他家的楼下等了他一宿,于是,他从此再没有回家过过夜。从此,情人的电话总是没有间断。她嘘寒问暖,温柔体贴,宅心仁厚,体察冷暖,她也会经常周旋在他的亲朋好友之间,以彰显她的美德。她也随时都会出现在他可能出现的地方。她不让他喝酒,不让他参加朋友的聚会,不让他晚睡,不让他打牌,因为她会用眼泪和歇斯底里对他,也会用一个家长或者一个大人的方式对他。于是他,回情人的家里,只为了那个逐渐长大的女孩。我这样想的。女孩子是单纯的,即使在陌生人面前也常常会在趴在他腿上撒娇,他也会不遗余力地满足她所有灵精古怪的要求。他的情人说,即使是女孩子洗澡以后也会不穿衣服地在厅堂里走来走去,她说,她们娘俩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他们三个人的天空里。所长的工资卡在自己的老婆那里,是因为他夫人知道了自己的事,但他夫人因为曾经的捕风捉影让他差点儿失去工作,让他从此有家不回。所以,即使,这次是真的抓到了把柄,也只能适可而止了。所以,我想,这个女人的眼泪一定是真的啊。她在忏悔这辈子没有好好地对一个人,让他满心遗憾地走了。于是,她也留下了一辈子难以愈合的伤痕,一定很深。他的情人欲哭无泪。他们一起买的车,他们所有的共同财产以及他们女儿的存折都存在以他名义的银行卡上,锁在所里的保险柜里了。至此,她什么也没有了,虽然,她知道账号和密码。我不知道,上帝是不是公正,或者是不是好人都不长寿。也许,这也是一种交换,如果,用几十万的财富换来八年的真爱,我也许会选择后者。对人生的劫难或者定数,我不敢评说,我只能对着冷柜里躺着的他,在心里深深地鞠躬,感谢他曾经对我和我老公的照顾,还有很多值得回顾的岁月。好在,他走得很安详。金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写,她不知道为什么在写到她和老虎的时候,她依然会有编造美丽谎言的能力,也许是写给王哥看的?是啊,他曾经是他们的证婚人,她不希望他主持婚礼的时候就磕磕绊绊,于是,她和老虎的婚姻生活也磕磕绊绊,她也不希望随着王哥的离去,老虎和她之间也不会再有任何关系。虽然王哥一定是在天有灵,但他也一定不希望老虎和金子的婚姻像他一样了。金子的难过依然无人倾诉,她很想以匿名的身份把这份哀思寄托于网络,她想起了一个朋友的网站,他叫自己Macula,金子叫他“马哭了”,他让金子叫他老马,但其实他比金子还小两岁。老马实际上是个好人,别看平时嘴上尖刻,但他有时真是个好人,这样的文章本是没人看的,但老马不但帮她置了顶还加了特殊符号。没有谁来安慰金子,老马就发来自己从别的网站找到的灵异故事,故事的内容大约是告诉金子,在那个世界也有正义或是友谊存在,或者告诉她心愿未完成的人走了,也会想办法也会有法力去做完以后的事,告诉她也许王哥走了就会没有烦恼,也许,他走得并不孤单。虽然,老马没说任何安慰金子的话,可是,金子懂了,她很感激老马,这个懂得怜香惜玉并总在默默关心她的大男孩。这时候,金子的电话响了,是小琏。“你说你王哥是睡着了吧?”“……”“他星期五说他心口闷,我让他看看,他说他星期一去看……”“……”“我星期天早上还给他打了电话,他说林晰他爸过生日他得去,中午还给他打了电话,他说他玩一会儿就回来,下午我又给他打了电话,他说他还玩儿呢,谁知道晚上……”“你说我怎么办呀?要是他能回来,我做什么都愿意,你说我怎么办呀?金子,你说,你让他回来吧,大力,你妈叫你呢,你回来吧……”“这两天,我可能要经常打电话给你们,你和小蔡做好准备啊,我经常晚上睡不着又没人说的时候,几点你都不会关手机吧,而且这几天我要小蔡带我办事什么的,我也不会开车,我又不怎么认识路的,今天我跟他说了,让他带我看王哥去。你不会烦我吧,我可经常要麻烦你们的,你们不会人走茶凉吧。”“小琏姐,你放心吧,谁都能理解你的心情,谁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不关电话,你随时都可以打,随时都可以找到我。我知道你的心情……”“你说你王哥是睡着了吧?你说这是真的吗?我都不相信啊,我星期天早上还给他打了电话,他说林晰他爸过生日他得去,中午还给他打了电话,他说他玩一会儿就回来……”小琏又开始说了起来。“是啊,谁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你王哥走了以后,我们娘儿俩无依无靠的,小蔡是王哥最好的朋友,我只能靠他了,我经常麻烦他什么的,你不会有意见吧?”“怎么可能?你放心吧,小琏姐,别说小蔡是王哥最好的朋友了,就是普通朋友,你遇到这事谁都会伸把手,再说,我理解你的心情,虽然,已经这样了,可是,你还愿意靠王哥更近一点,至少从小蔡身上可以感受到更多的王哥的讯息,我能理解,你愿意找我说也行,什么时候我都会等你。”“你说你王哥是不是睡着了,他星期天下午还和我通过电话,三点多那会儿……”……一个小时四十分钟,电话才结束。金子和小琏的电话都是公安部发的每月一百五包月费的手机号,小琏说了,没什么可留下的,至少,把这个号码一直留着吧。下午的时候,金子又接到了小琏的电话:“我都……没法相信这是真的,你王哥就和睡着了一样,我刚从他那儿来,他对我那么好,我那么爱他,你说,我是不是把生前别人欠他的债都要回来?”“是啊。”金子迟疑着,说话的时候有些言不由衷,因为,她知道老虎正欠着王哥的钱没还,虽然,她心里一直在恨着老虎,可眼下,她也怕老虎被别人逼啊。“还有张强的钱,还有小蔡欠王哥的钱,是吧?”小琏说完了这话,金子心里咯噔一下。“他欠王哥多少钱啊?”金子问。“一共是,一共是四万五千块钱。”金子听得出小琏说的时候心很虚。“是吗?那我回去跟他说去,你放心,这钱,我们一定会还,王哥生前对我们那么好,我们没什么可报答的,现在,更不可能做昧良心的事了。不过,他节前还过一个五千块,这我知道的,因为,事后,他还当着王哥和我的面说那天少数了一百,实际给了你四千九。还有,冬天的时候,我记不清是哪个月了,他拿了大概三万左右还王哥,那天,我就坐车里,他去所里了,我在外面等,王哥还出来告诉我说怎么来了也不进去还要人请啊,心情很好的样子。”“他肯定没还他,因为你知道王哥那么爱我,不会和我撒谎的。”“那是不是他进去没还钱?是不是他骗我的啊?”金子想尽快结束谈话,只好用了缓兵之计。“小蔡欠你多少钱?”“二十五。”“那他肯定骗你了,而王大力不会骗我的,你知道他有多爱我吗?有一次,我坐床边上,他看着我。我们俩老有说不完的话,我们要回家了,肯定不会有一个人自己看电视这种情况,都是一个人听另一个人说话,他无论心里有什么事都会告诉我,他单位的事,工作的事。我们俩性生活特别好,跟年轻人一样。有一次,我坐床边,他拉过我来说,小琏,以后我老了,那方面要是不行了怎么办?我捂着他的嘴说你别说那样的话,他说,你还是找一个年轻力壮的吧,我说,好吧,我听你的,他把我拉过来,说,我不许你找别人,这辈子你都是我的人了。我说,大力,你看着我的眼睛,我问你,你可要说实话,你是不是这辈子是不是只对我一个人说过这话?他看着我,没说话,哭了。你说,你说,他那么爱我,他能骗我吗?”“琏姐,你放心吧,我不会这么想,他更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