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户口米按人口配给,质地不一,出台之后米价渐渐抑平,但由于战事实在拖得太长,封锁之后渐渐出现了米粮缺乏,白米几乎绝迹,户口米只有苞米,生硬得难以下咽,黑市米价又一路飙升,奇贵无比,众多饭店难以承受皆改用麦片代替,此种状况,很多雅人宁可变卖古董字画也要心头滴血的来林北雪所开的饭店一尝米香。
御怀远常深叹,“真真是到了为五斗米折腰的地步,这样的日子还不知道什么是个尽头。”——遥遥无期的尽头没有来,谣言却不请自来。
据说,国军将反攻上海,由沿海攻入。
战时的上海曾有过无数谣言,但仅仅这一桩特别令人重视,若一旦成为现实,整个上海就会变成战场,无论是住在租界还是日军占领区,大家都只有以身殉国一条路可走。
本来林北雪将此事看的不甚重视,但林家在后方的亲友不断相告,说真有此计划,已到了执行的阶段。
如此言之凿凿,林北雪便去找御怀远商量避难,御怀远相当淡然,“也没什么可避的,反正内心都苦闷至极了。”说罢,又低下头看自己的医书。
林北雪倚在门口,呆呆看着御怀远。
不算的时候不曾察,但一回想两人这些年经历的风雨,才陡然惊觉,竟然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啊!
那一年,他二十七岁,儒雅英俊,性格薄凉,修长的手指搭在赵六的腕子上,神情冷静地诉说了自己的身世,“大抵就是这么回事了,都过去了。”
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刻便喜欢上了他,兜兜转转许久才确定,浪费了那么些时光。
“怀远。”
“嗯?”
“就是跟你即时即刻一起死了,我都不遗憾。”
御怀远淡淡笑了笑,道:“傻。”
林北雪也笑了,眼底有看不尽的良辰美景。
想来想去,林北雪最终还是考虑了往哪里逃,和徐明飞两个人穿了身老布衫裤去了产米区青浦朱家角,在松江的街道上溜达了一圈,两边都是店铺,看起来十分富裕,也很宜居,两人找了个馆子边吃边议定,决计在这里找个房子,迁居此地避过灾难。
然而,还没等找房子,美国的原子弹就投进了日本本土。
彼时日本人在上海出过两张日文报纸,《日日新闻》的上海版和《每日新闻》华中版,但皆不对中国人发售,只邮寄往日军占领区,御怀远的病家有位在邮政局任职的职员,知道他爱看报,所以总截留一份带给他。
那时节的日文五分之三都是中国字,就算不懂日文也能揣摩个大概意思。御怀远从医馆返回之后,在饭桌上翻阅八月七日的报纸,有一条新闻被重点刊出:八月六日,暴米在广岛投下一种猛烈的地毡弹,死伤五六十万。
“北雪,快来看——”
林北雪坐在客厅前翻账本,听到御怀远一声唤,正准备过去,家人就来通知:“二少,电话。”
一个电话接的时间久长,御怀远难等,举了报纸站在他对面,指指点点。
只听林北雪问:“日本吃了原子弹?你这消息靠谱吗?”
原来,消息已经传开了,许多人偷听无线电,得到了更准确的名字:“原子弹”。
晚上八时,传来了更爆炸的消息:苏俄已向日本宣战。
御怀远和林北雪顿时坐不住,约了徐明飞去霞飞路见面,因霞飞路附近是俄国侨民的聚集地,借此去看看动静如何,令人遗憾的是俄国人的商店照常营业着,毫无异常。
徐明飞揣测道:“也许这消息不可信吧?前几年日本外相松冈洋右和苏俄签订过互不侵犯条约的,回国时还跟斯大林拥抱,报上登了很大的照片出来。”
林北雪也拎不清真假,三人又闷闷回来,只说看日后情势如何。
翌日,又有消息传来,美国第二颗原子弹在长崎爆炸,敌伪的报纸也遮不住了,一边大肆攻击美国人不人道轰炸和苏俄加入作战的事,一边粉饰太平说日本人沉着以对,必能应付。
林北雪的心情忽而大好,对御怀远笃定地道:“日本人败象已经很明显了,这两颗原子弹加速了战争结束的过程,若日本人短期内不投降,很可能会有第三颗原子弹投下去。”
御怀远倒不敢这么乐观,残酷的八年战乱,信心早就不似往前那么足。
八月十日,情况一如往昔,御怀远甚至怀疑林北雪说的投降会不会发生。
晚九时,因限电,御怀远和林北雪早早上了床,并排躺着讨论战局,楼下家人急匆匆地冲上来敲门说,“二少,徐大少的电话,很着急。”林北雪一下想起七十六号的事,鞋也没穿就奔下楼去,接起电话却是乱糟糟的,徐明飞欣喜若狂地喊:“投降了!!!”
林北雪闻言心头剧震,虽然他对日本必败的信念从来没有动摇过,但这场仗到底打得太久了,如今消息突如其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哪里来的消息?”
“我在霞飞路!俄国人传来的消息,说日本宣布接受中美英等国波茨坦公告愿意投降,你和御医生到E。B。C来,太热闹了,都在这里庆祝呢!”
林北雪挂了电话,尚来不及跟御怀远报喜,冲到阳台上远眺,全市一片漆黑,只有南面法租界中心地带灯火辉煌。
林北雪冲上楼去,撞到了迎面正下楼的御怀远,他一把捏住他的肩,声音颤抖着道:“怀远,投降了,日本人投降了。”
御怀远怔怔呆立了数秒,忽然落下泪来,他猛地抱住林北雪,从不信佛的人不停地念叨着:“阿弥陀佛,老天开眼了,老天开眼了……我,我实在太高兴了,北雪,我实在太高兴了……这,这真是我平生从未有过的开心事,投降了,日本人投降了。”
看着御怀远又哭又笑,林北雪抿了抿唇,深深地吻了他,久久不停。
当夜,御怀远、林北雪、徐明飞三人在E。B。C通宵达旦狂饮,霞飞路人山人海,大喊大叫狂跳狂舞,家家灯火通明,悬挂国旗,此起彼伏的爆竹烟花照亮了漆黑了长达八年之久的上海夜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足足喊至东方既白。
次日,日本人在跑马厅开会,播放投降诏书,枪杀了上千日军中的反战分子,跑马厅附近的国际饭店、金门饭店挤满了人目睹了这一幕,不禁深感日本人的凶残,联想到对他们同胞都是这般毫无同情,对沦陷区的人民也不知道要残酷到何种地步,对日军的恨不由愈发深刻。
恨得深,庆祝得也就更加热烈。起初还有人担心日本人会不会在大撤退时发起一次兽性大屠杀,但投降带来的狂喜却一发不可收拾席卷全城,民众们已苦忍了八年,毫不在乎地走上街头,南京路游行的队伍堵塞了交通,各处商铺都免费招待,爆竹声轰隆隆震了三天三夜。
林北雪和御怀远握着手站在窗前,已换过了日月,熬过长夜中最肃杀的黑暗迎来了黎明的曙光,在漫长的时光中,他们庆幸地一起度过了春,度过了秋,没有在崎岖中丢失彼此,从青年走到中年,皱纹悄然无声地爬上眼梢眉角,可印在心头的却是那一年在凤栖山的旖旎风光,碧空如洗,层林若染,他穿着白色衬衣,领口的扣子是解开的,露出的皮肤让林北雪心摇摇若县旌,“二少这是打算金屋藏娇?”
“若御医生肯,我当然欢迎至极。”
一诺无悔,他真的成了他的“娇”,成了他失之不可活的心,成了他丧之令万物失色的眼,成了他此生此世唯一的归宿。
“怀远,我定了去香港的船票,一起走好吗?”
“好。”
生生世世,倚背而依,终老,不负卿,不负情。
作者有话要说: 差一篇番外,番外是香港生活,完了就结束了。
这篇文写了基本上。。整整一年
☆、番外
“御医生睡下了?”徐明飞低声问。
“没有。”林北雪一边摸着牌一边说,“这个点应该是在给《星岛晚报》写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