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想摇头,又听见了一阵咳嗽。那人咳得肝肠寸断,仿佛每一声都要呕出血来般。木讷地回头去瞧,只见李言亭弯下的背脊剧烈起伏着。他一手捂口,一手死死拽住元翊的手臂,指关节煞白地嵌了进去。
元翊厌恶地看着,也不推开。
李言瑾仍是不知怎回事,思绪却被拉扯回来,环顾四周,发觉李言勋和莫决已经走了,小小的屋子里留下了他们三人。
既然不用再呆着,李言瑾便抬腿往门外走去。经过元翊时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你要杀的人,他能千方百计替你寻来,我却要阻拦。今后还是各走各的罢。”
元翊侧低着头。
李言瑾这辈子第一回见元翊低头的样子。笑了。
跟着家丁出府,倒不如李言瑾之前所想那样九曲十八弯,稍许绕了两下便一直直走,没多久就到了门厅处。大门吱嘎地开启,冬夜冷月未能照进府中,墙内无言的灯火却沿着门影平铺开去。青石板的缝隙,棱角分明的碎石,不远处停留的马车都因模糊不清的影子凭空放大了许多倍。
倚靠在马背上的人在见到李言瑾的那一刻,飞奔而来。
李言瑾朝他笑笑。
来人似在风中立候多时,浑身止不住地打颤。
“小瑾。”魏川冶忽然紧紧抱住了他。李言瑾一个激灵,果然整个人都冻成了冰块儿。
“嘿嘿,大表哥。”李言瑾傻笑地拍拍他的背,不觉有些脱力。嗒嗒的马蹄声响起,车轱辘一轮一轮压在路面,不紧不慢地更显幽静。
不多时,李言瑾就要坐上初云拉来的马车,沿着深黑的护河穿过繁闹的街市听一重重门卫的问安,这就回去了。回去么?用元翊的话讲,大约也是“不见得有好与不好”的。
有人从府里赶出来,定在了李言瑾与魏川冶身后。
魏川冶下意识勒紧了胳膊。
“要仔细查清楚他么?”耳边响起低沉而戒备的询问。
李言瑾轻轻摇摇头:“我大约猜得出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
30
30、婆娑·诣世 。。。
送走陆施琴的翌日一早就有太监捎口信来,说皇上身子仍是不爽,前些日子给八殿下下了道圣旨,今儿朝上让六殿下代着宣了。可八殿下从来不上朝,六殿下也就忘了个干净,等散了朝才想起来,一时又走不开,只有请元大人带来。这会儿元大人该要到了,请八殿下赶紧收拾收拾。
李言瑾揉揉眼,好容易坐起来却又倒下,小太监不敢多言,只有等褥子里闹得没暖气,李言瑾自己下床才行。
折腾老半天,李言瑾总算满肚子怒气地醒了,谁知等来的却非元翊,而是他六哥的媳妇陈芍烈。
“八弟好东西真是不少。”陈芍烈一进来就明目张胆地在柜子上东翻西找,掂了掂琉璃狮子又随手放回去拿起别的把玩,“方才进来时我数了数,你宫里七品以上宫女有五人,其余十七人,还不算打砸的。皇姐倒不是怪你血气方刚,只是让内务府管事难做人也不好。我瞧着给你留几个,你自个儿挑好了一会儿让总管的姑姑把其余的带走。说起来怎不见琴妃娘娘的人?”
李言瑾靴子还没套上,就听她啰啰嗦嗦一大串话蹦出来,刚开口底气就差了那么点儿:“你个大姑娘跑来我屋里做什么?”
“我又不是找你。元大人怎还不来?都等着他呢。”陈芍烈从怀里掏出面小铜镜,理了理仪容。
“你要找他上哪儿不成?非到我这儿来。”
“八弟不知一入侯门深似海?都像你夫人般闹点小脾气就回娘家住个十天半月的,那还了得了?算了算了,我怎会不知道他是断袖还跟你做了伴儿?随口说说罢了。”
她婆婆,也便是当今皇后娘娘还没归位,她却已然后宫之首的口气。又听说李言秉的宫里有颗歪脖子老枯树,当初李言秉嫌不好看要砍了,陈芍烈却不许,是以这阵子总有人往那树上挂绳子,倒方便得很。
“对了八弟,近日来你都住在莫将军府上没机会知晓你,我同你六哥知道了件不得了的大事,其实太子另有其人……你上哪儿去?”
“出恭!”李言瑾没好气地甩着袖子走了。
陈芍烈这么不经意地一提,李言瑾连装傻都不行了。
刚出门,打了个寒颤,顺子便跟上来给他披了件衣裳。两人快步走出去。
“您上哪儿?”
“去见爹。无论那圣旨里写的什么,总得赶早。”
“娘娘呢?”
“找人把她轰走。”
行至霜和殿,见三两大臣并未冠带,在外头晃了两圈,又不大爽快地调了头。李言瑾正纳闷,问了外头杵着的奴才,才知每日均有一小拨一小拨人来见皇上,门倒是开的,只是里头不吭声,没谁知道皇上到底害了什么病,也没谁敢进去。
“这些日子除了六哥与六嫂,就没人见过爹?”
“回八殿下的话,今儿下了早朝倒有位大人见着了。”
李言瑾也知道无人胆敢通报,干脆自己推开门往里走。
“炮五平四,卒五平六,兵五平四……”空荡荡的大殿中央设了棋台子,李言瑾他爹拧眉自语,却也听得分明。李言瑾不似姑娘般心细,也测不出他爹到底胖了瘦了,气色与之前相较是好了坏了,只觉这老爷子脾气淡了不少。
走到皇上跟前,见他未着意自己,李言瑾特意重踩了几下,才凑过脑袋去瞧那黑白格子。不过大中午的光景,室内却明暗参半,沉寂得很。
“爹。”
“嗯,老八来了。你说倘若车二进九,将六进一,前兵平五……可走不可走?”皇上的眼睛仍未离棋盘,窗边挂着的金钩笼子里传出破格的啼鸣,突兀地回响两声,断了他的思绪。
“未尝不可,但到头来仍是死局。”李言瑾答。
“是了是了。元落之心里清楚,这棋再步下去也活不了,干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你瞧瞧他,之前杀气逼人势不可挡,竟说放就放。到底还是个后生。”皇上又指了指棋局,继而又叹道,“三面夹击,我将危岌。”
“但正因如此,哪面都不敢轻易见攻势,将未必亡。这游戏跟抬杠似的,不玩也罢。”李言瑾心里虽不舒坦,却仍安慰道。
“瑾儿……死局可流转千年不动,待高人救活,你我的时日却等不得。朕如今并不在乎这将首是否得保,你可明白?”
李言瑾老老实实地点头应了。
皇上眼虽不利,但他亲生儿子下定决心与否还是瞧得清楚,便安下心来扯起其他:“老大老六这阵子恐怕忙坏了。”
“那倒是。他们二人找不着东西,脾气躁着呢。况且六哥还得照着爹的口气拟圣旨,的确是个苦差事。”
李言勋手里少了块牌子,只有从自己麾下偷调十万大军神不知鬼不觉地往京城里压,边疆愈发吃紧。西郅大军虎视眈眈,等着他们公主驸马一声令下便杀将出来取其牙城。
“说起来,方才元翊也带了轴来,说是一会儿要宣给你听。”
扯来扯去,还是元翊。李言瑾别过脸去听。
“这孩子朕原本中意,只是今日他来,没收得起杀气。实在让人想不透。”
李言瑾很久未开口,但想来这是最后一次见爹,便将所知原委尽数说了出来。却听得皇上更是糊涂。
李言瑾却没别的法子。别人看他和元翊不透,谁知其实他自己也不知元翊心中所想。高深莫测的文人样子,话用嘴说一半,剩下的用眼睛补上。幽幽地全凭李言瑾一人去猜。他可猜不出。从头至尾,都不明白他八殿下怎么和这人纠缠上,周遭变得太快,他得紧紧跟着,元翊似敌非友,满肚子心事欲说还休,好像跳不出苦海还全是他的错。
“爹可知冷宫里都有些什么人?”李言瑾斟酌地问。
“除了你娘,别的都忘了。”
“此话当真?”
“确实不假。”
“那爹可记得筝妃?入宫余载,年前走的。”
皇上颔首:“你不是替她把身后料理得妥妥当当的?”
李言瑾愣了愣,他爹倒非意图骗他,只是说惯了谎话。谁真的可能只记得谁?就如元翊看自己的眼神总有爱惜之意,看李言亭却是向来厌恶。厌恶却也不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