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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离得不远,只是中间隔了不少人。确实如霓裳所言,望之犹神仙。虽然只是背影,也能觉察到几分遗世独立的姿态。
李承勋很少会去仔细看一个人,可此刻目光却很难从那人身上移开。
因为那人的背影有些熟悉,似是在哪见过,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只是一个商人,我怎么会认得。”李承勋转念又想。
却在这时,一个黑衣人牵着两匹马来到那人面前。那人点点头,便握住缰绳,上了马。
上马后,那人并没有急于策马离开,反而转过头看向茶铺。他似乎在看李承勋,又似乎没有看。嘴角轻轻勾起,笑容似一抹春日的暖阳……
李承勋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整个人僵在那里。四周突然寂静无声,什么也听不见,也看不到。只有马上的那个人,那个人的笑容。
他曾经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的那个人,就在离自己不远处,看着自己。
尘封多年的记忆席卷而来,思绪仿佛回到了八岁那年的上元节,在深邃的密道中,李承勋转过身,那人提着灯笼站在不远处,就是这般笑的温和,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阿勋,你可不要因为眷顾宫外,被云阳拐走了。”
自己没有眷顾宫外,回到了宫里,可是当初叮嘱自己一定要回来的人却不在了。
李承勋开始往外走,即便分别九年,李承勋却确定自己一定没有认错。
但跪了一地密密麻麻的人,李承勋如何也走不过去。尝试了几次,都无计于事。
“请,让一下……”李承勋声音发颤的说道。
跪在地上的人岿然不动,还在苦苦哀求着。
“减赋之事,我……我既已答应,自当尽力而为,绝不食言,只是现在,请你们让……”
李承勋话未说完,那人的马已经缓缓向前移动。
要走了,不能让他走。
这是李承勋心中唯一的想法。
可他走不过去,就这么短的距离。却隔了这么多人,让他无论如何也走不过去。
几次的劝说无果,李承勋终于急了,却在这时邵参军已经带人走了进来,于是他立刻对邵参军说道:“速速备马,让他们,快快让行。”
邵参军得令,立刻命人给李承勋从人墙中辟出一条路来。
李承勋匆匆走出去,那人的身影却已经渐行渐远。片刻之后,才有人把马牵来。李承勋立刻上马,再不顾身后如何。
可是码头上人太多,李承勋在马上根本骑不了多快。勉强走出镇子到了官道上,李承勋扬起马鞭,加速追了上去。
可是那人走的太远了,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李承勋不知道自己追了多久,等到停下来时四下无人,白日西斜,唯有相山在远处巍巍峨峨,静默不语。
还是没有追上。
就这样错过了。
明明他刚刚就在自己身后坐着,可天意弄人,偏偏错过。
烈日斜照,李承勋立马在大道上,看着眼前似乎没有尽头的路,额上汗水涔涔,双手瑟瑟发抖,各种复杂的感情交杂在心头。
没有死,还活着,真好。可是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回家。从江南募来粮食运往河南河北,担心粮食被人克扣亲自护送,还要亲自再去暗访一番。做到如此尽心尽力,你还是放不下天下的黎民百姓,那当初为什么要离开……
知不知道,你当年的离开改变了多少人命运。如果你一直在宫里,许多事,甚至于这场战争都可能不会发生。
“大哥……”
章五十一
“韦太守。你与本宫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李承勋生起气来,便会自称本宫。
中午在柳子码头身份泄露,李承勋便带人匆匆回去了彭城。虽到彭城时天色已晚,但李承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来了韦由之。
韦由之坐在李承勋侧手边,听了邵参军一番描述,又被李承勋质问后,依然面色如常的谄媚笑道:“想来一则是殿下身上有真龙之气,二来是我淮水之北的百姓慧眼识明君啊!”
“哼……”李承勋冷哼一声,侧头看着一本正经的胡扯的韦由之。
韦由之被李承勋看的头皮发毛,有些心虚的低下头。
可李承勋偏偏不说话,气氛冷到极点。
韦由之转头看着身边坐着的岳昌祎,故意生气的问道:“可是你,把殿下的身份泄露了?”
岳昌祎没料到韦由之竟然拉自己出来替罪,忙说道:“太守明鉴,给小吏十个胆子,也不敢。”
韦由之便立刻转而对李承勋说道:“看来还是因为殿下的真龙之气……”
“真不真龙本宫不知道,只是泄露本宫身份之事事关重大。既然韦太守查不出,就将那些乡民送去长安审问吧!想来那些酷吏还是能拷问出些什么。”李承勋喝了口茶,对邵参军说道:“把那些都押解送去长安。”
“殿下,那些乡民都一把年纪了,颠簸到长安后根本就受不住刑……”韦由之忍不住开口说道。
“哦?韦太守怎么知道那些乡民一把年纪了?”李承勋忽然问道。
韦由之一听说李承勋要把那些乡民送去长安交给酷吏审问,一着急就说漏了嘴。
“臣……”
“韦由之你好大的胆子!”李承勋拍案而起,“敢在本宫面前玩弄这些小手段!想上请减赋就直接上书长安,想找本宫帮忙便直说,难道本宫就这么不明事理,用你找一群老百姓来?那种阵势到底是在哀求本宫还是在挟持本宫?”
韦由之忙从位子上站起来,俯身跪在地上:“ 臣知错了,臣知错了。臣不该在殿下面前用这种小伎俩。但臣是真心为这些百姓着想啊……”
“起来,本宫不喜欢看人跪着。”李承勋坐下来,声音放平。他虽然生气,但是气韦由之故意隐瞒,用这种招数戏耍自己。如今既然已经承认了,李承勋也不想再与他计较。
“谢殿下。”韦由之便站起来,重新坐回自己的位子。
“减赋之事,不是本宫能做的了主的。我只能尽力一试?”李承勋顿了顿,“还有,以后有什么就直接与本宫说,本宫虽然年纪小,但不是那种听不进半分谏言的人。”
韦由之忙说道:“是、是,臣不该以小人之心揣度殿下。那……臣今日进谏可否?”
“说。”
“大唐立国之始,天下久经丧乱,百姓比如今辛苦。太宗皇帝住在前朝的宫殿里,宰相住在漏雨的屋子中,举国上下禁奢侈,尚简朴。此后十年,便财帛富饶,没有饥寒之苦。那时的税赋不过二十税一,却国强民富,外敌不敢进犯,内贼不敢作乱,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殿下,二十税一于国库已是充足。况且臣以为,以大唐今日之国力,免去河南道的赋税三年也未尝不可。”
韦由之说到此,已是十分过分,他不是要减赋,而是免赋。免得不是一个徐州,而是一个河南道。
他抬头小心看看李承勋,见李承勋没有生气,便接着说道:“这几年国库的税赋不够用,其实是用的不对。当年汉文帝准备建做露台,听说要花费十户中等人家的资财,就停止了。太极宫中潮湿,太宗皇帝想造一个阁楼,准备了五年也舍不得建。而如今,臣听说郑贵妃的一条裙子,就比太宗皇帝那一间还要贵?更不论每年所修的内苑和各处行宫的花费。再者宫中宫女过万,这又是一笔大花费。若是十年不修宫苑,再放出五千宫女,宫中内外禁奢尚俭,河南道就算十年不缴赋税,也不会动摇国本。”
“自古以来,国家兴亡不再储积之多,宫室之广,而在百姓苦乐。储积是国家的常事,但也应该依百姓有余力而收。若是强敛,积之无益。”
“韦太守想的真是周全。这么能算,让你在徐州做个太守实在屈才,应该去的是户部。想来能我大唐省下不少钱。”李承勋感觉这人奸猾多计,此刻他一番话说完,虽然句句有理,李承勋心中也不太舒服,便说出这等半褒半贬的话。
韦由之忙道:“长安屋贵,物价奇高。这点俸禄,莫说买间遮风挡雨的屋子,就是养家糊口都难,还是在徐州做个太守好。”
“韦太守这是在向我哭穷?还想让减免河南道俸禄同时再给你涨些俸禄?”
“臣不敢,臣不敢,臣只是想在徐州为政一方,造福一民。不想去长安。”
李承勋懒得再跟韦由之耍嘴皮子,便转而说道:“减免赋税的事就说到此处,我说会尽力而为,但也不能保证必然能做到,毕竟如今我只是个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