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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要还乡?”龙瑄炙万没想到他会放手。
“皇后曾问老臣,举目满朝还有谁是跟老臣一般年纪的。就是凌恪,太医院院正也是告老还乡了。这些时候,老臣卧病在床的时候思来想去。却如皇后所说,老臣到了回乡的时候了。”乐文翰自嘲地一笑:“有时候这个做父亲的还要听听小女儿的话才好!为了皇上和皇太子,皇后跪在地上求我这个做父亲的放手。只是皇上依旧不肯相信老臣,不肯相信皇后待皇上一片真心。诸多事由强加在皇后身上,直至退居冷宫。至若不服,莫过于老臣一家。只是这么多年的君臣,老臣早就不想辩解一二了。”停了一下:“如今老臣退去,只有一件事祈求皇上。”
“说。”龙瑄炙摩挲着手里的珍玩。
“陛下请善待皇太子,哪怕日后还会有宠妃娇儿出现也请皇上念在老臣与皇上君臣多年,皇上与皇后的结发之情,也请多多看顾皇太子这少娘无母的孩子。”乐文翰跪在皇帝面前:“老臣与皇后不论身在何处,也当感谢皇上厚恩。”
龙瑄炙上前搀起他:“太傅,有些事朕不能许你。只是太傅应该知道,皇太子不止是她的儿子你的外孙,也是朕的嫡子长子独子。朕不会亏待他就是了。”
乐文翰复又行了个礼:“时辰不早了,老臣告退。”话一说完,多留无益。
既然他说不会亏待这孩子,就一定不会亏待这孩子。龙瑄炙纵然是阴鸷莫测,为人却也是堂堂君子所为。许下的话断不会反悔,这一点是可以相信的。
“赵希,送太傅出去。”龙瑄炙吩咐了一声。
赵希进来扶着乐文翰退出了东暖阁。
龙瑄炙坐在书案前,摩挲得有些光润的玛瑙鹦鹉杯放在案前。打开手边一个上着连环锁的紫檀匣子,里面只放着那条乐晖盈亲手打就的同心方胜的绦子。异样珍惜地拿起那条绦子,乐晖盈灿若春花的笑容浮现在眼前:那这个不打了,扔那儿吧!
是她,给自己一直灰暗的人生带来一缕明媚的春光。是她,不愿自己一生都禁锢在这皇冠龙袍之中。她十三岁被皇太后选中,十四岁大婚进宫。初入宫禁不过是个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小姑娘,第一次觉得她跟别人不一样是那次在荷花池边用两首截然不同的《采莲曲》不着痕迹地取笑贵妃不通。那时候还是个动不动就脸红的小丫头,只要想起她就会记起那梨涡频现的浅笑。
或娇羞或嗔怒或无奈,种种情态都在眼前浮现。只是最后她跟自己说的却是一句一饮一啄报应不爽。难道你我之间真的只是这因果报应而已?
“瑄哥哥……”那晚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吃下秘药的她神志不清。在两人的缠绵之中她牢牢抱紧自己,混沌之间叫着年幼时的称呼:“瑄哥哥,你不可以丢下我。瑄哥哥,我要你只爱我一人的。”
姗儿,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欠你的注定偿还不清,只是这份心又无法让你知道。相信你的父亲已经看出来了,那道昭告天下的圣旨中没有一字提及废后,所说只是退居冷宫。皇后就是皇后,哪怕退居冷宫也是皇后。
大雪初霁,四处皆是一片苍茫。森冷的四壁犹如这深宫一样,没有生命没有丝毫温暖。笼在两床厚实的棉被里面,依旧是蜷缩着手脚。好像自己死去了一般,没有任何活着的迹象。
桌案上放着一碗送来不久的薄粥,片刻之间就已经凉透了。听闻前来送木炭的老太监说,两个哥哥都被皇帝打发到工部去做了不入流的小官。老父亲在初五那天进宫向皇帝请辞,告老还乡了。
初五,焱儿的生辰是初四。不知道这孩子抓周抓的是什么,很想念孩子叫妈的样子。小嘴咧得露出两颗小白牙,时不时滴出两滴口水在兜兜上。奶声奶气地叫一声:“妈!”这时候应该会叫娘了,或者会叫父皇了。娘是什么,妈又是什么?母后是将来先朝实录中的记载吧!乖乖,这么久不见娘你还认识娘吗?见了娘会哭么?
昨晚在梦里,娘看见你了。小脚有力地在娘身上蹬着,大声地叫了一声妈。梦就醒了,睁眼一看还是空荡荡的四壁。刺骨的寒风往屋子里灌,好像就是待在冰窖里一样。只有你,让娘在寒冷的冬夜还觉得有一丝暖意。可是梦偏偏要醒,你可知道梦醒了就什么都没了。你,外公还有你父皇,都只会在娘梦里出现。梦里没有纷争,权谋。只有娘和你父皇一心的疼你,而你的外公又是这样一心的疼着娘。庇护着你娘的。
焱儿,若是在娘的梦里没有你。娘要怎样去度过这一个个长夜,又是怎样去面对一个个漫无天日的白昼。这四壁的高墙把娘牢牢锁在里面,让娘都不能多看你一眼。
“欸,怎么炉火熄了?”一个年迈的宫监在门外看着冷噤噤的炭盆:“娘娘,老奴这就给你弄炭火来。”
“不必了。”穿了一件厚实的棉袍子出来,鹅蛋青的绦子系得紧紧的。一头乌黑的长发只是用一柄乌木簪子紧紧束在脑后:“本来木炭就不多,这会儿用了等下起雪来就要受冻了。”
“娘娘,早间乾靖宫的赵玉悄悄送来十斤木炭。说是安王爷让送来的,您就安心用吧。要是冻坏了,可就让老奴不好交代了。”老太监是旧年间伺候先朝穆皇后的太监。
乐晖盈点点头:“张公公麻烦你了,后面有酒。等会儿拿一壶去烤热了再喝,这么冷的天别喝冷酒。”
“是,老奴记下了。”张公公躬身出去,都说这位娘娘就是因为跟安王有了不才之事才被皇帝贬入冷宫的。怎么看都不像那种人,待人极其亲和。说话也不是盛气凌人的样子,很多事都不要这儿的人插手。或许是嫌弃这儿的都是些年迈的陈腐旧人,做事不够利索。要说她跟安王无事,怎么这位王爷一次又一次托人给她捎棉衣用物,又担心她受寒。早间还让人送来取暖的木炭。
一盏茶的功夫以后,火盆笼了进来。
空旷的屋子慢慢有了热气,乐晖盈青白的脸色这才回转了些人色。回转里屋拿出来一张白绢绷在绣床上,从手边的绣箩里挑出一张旧年描摹好的花样慢慢描绘在绢帛之上。
第三章 贬居冷宫 22
每日的光阴就在这诗书针凿上慢慢度过,偶然的一时失神居然不是为了儿子。居然是为了那个坐在九龙宝座上的,身穿了十二章龙纹袍的龙宣炙。“相公!”出自心底的声音让自己不寒而栗,莫非真的没有死心。当初的几晌温存换来今朝这样的结果,什么相公娘子都是自己一厢情愿与痴想。他是皇帝,是从小受尽冷落历尽艰辛才得来的天子之位。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只有防范于外家,把所有可能觊觎皇权的人全都打落才能安心。
一笔一笔描绘着画纸上的烟雨松烟,画上只有一双人影。那时候榛遐说这上面的是一男一女,是一对夫妻。只是倾心相恋的男女断不会这样站立在湖边,想当初与他闹市同游之时,何等眷念。有人说结发夫妻是有白首之约的,怎么从不见他给自己许过这誓愿。或许帝王家是用不着这样的誓愿,后宫粉黛佳丽三千谁又与谁共执白首?
不知什么时候,雪又开始下了。搓锦扯絮一般,从天穹上纷纷扬扬而落。仿佛要用这精灵一般的晶莹透彻来掩盖住人时间太多的肮脏和丑恶,坐在窗下慢慢捋着线。有一天当年华老去,云鬓渐渐变成这雪一样的颜色便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张福!”宫院里传来一声厉喝,本来在后院避寒的张公公赶紧出去:“谁呀,这么大声音的叫喊。”
“谁许你在这里生炭盆的,也也不看看说这是什么地界。这儿的人配使这个吗?”同样是太监特有的音色,男不男女不女的尖瑟。
张福打量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幼许多的后生晚辈:“这儿是冷宫,谁都知道。配不配使炭盆不是你小子说了算的,总有什么外有万岁爷内有皇后。再不济也有首领太监各宫管事的来说,你小子什么身份也敢在这儿吆喝?”
“我是景阳宫总管太监,就是要管管这档子闲事。”原来是慧妃公里的太监总管秦,从前见到自己恭顺到不堪的样子:“外有万岁,内有皇后?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皇后,都贬为庶人退居冷宫了。掌管六宫事得是我们慧妃娘娘,你懂不懂?”